2010年4月28日 星期三

再參《靈山》


一、修行與文學

有一派見解主張:修行,理當遠離戲論、舞文弄墨、閱讀世書;所謂世俗文學,盡非佛法,通為人間糟粕,寫的是三毒無明、刻畫的是五濁惡世。準此,大乘佛法的入世精神,又如何實證?所謂法法皆佛法,法法互攝互融、圓融無礙,又如何講起呢?

所言法者,謂眾生心。文學,作為一門古老藝術,也是俗諦二元假有的文化之夢。小說,作為一門古老文學,跟修行有同工異曲之妙。二者都得忍受讚嘆與批評;也必須禁得起。只要下筆寫點什麼,人世憎愛二苦就一路夾纏:或欣賞其運用的文字意境,或指責它所表述的諸般見解。最後,不論寫不寫、讀不讀,即寫即了、即讀即了,寫讀雙泯,銷歸自性。

自性,流露萬法;萬法不離藝術、藝術不離文學、文學又不離文學獎。《靈山》得諾貝爾文學獎是華人心目中的文化盛事。一獲獎,眾佛子們爭相傳告:有一本寫了一大堆佛法的中文小說竟然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敢情本世紀佛法法脈普遍弘揚全球有望?

當年繁體版《靈山》只許館內閱讀、不許外借,天天往圖書館泡,疲於奔命;讀著讀著、忙東忙西、翻來翻去,不但沒讀完,還轉向《沒有主義》一口氣生吞活剝到底,最後竟忘了《靈山》;一忘近十年。好個隔年之迷。

「路並不錯,錯的是行路的人。」靈山路上依法不依人。

二、靈山只在汝心頭

你,走過欲魔,走向靈山,貪裏悟。我,走過病魔,走向靈山,瞋裏悟。在死魔來臨之前奔赴靈山,旨在出離世間憎愛二苦。在讀者閱讀的當下,連作者都不在場;分別計度種種代名詞,又有何意義?

話說你上了火車,步上溯靈山源頭之旅,來到烏伊鎮渡口。你遇著說書人,你化身說書人:史書典籍、遠古傳說、筆記小說、民間歌謠、地方鄉言、童年記憶、心像境相、文化革命、閒話故事、眾生百態、神話幻想……你了無詮釋的二元表述,在湖光月色、魔影靈巖、雪地山巔。靈山,從《山海經》到《水經注》,從佛陀拈花到迦葉破顏。

渡口亭裏楹聯寫道:「別行莫忘耳聞萍水良言,回眸遠矚勝覽鳳裡靈山。」

古人指明、體驗的神奇靈山,據說足以忘掉痛苦、得到解脫。理上悟得時,「心裡明白了一找就到?要緊的是心誠?心誠就靈驗?靈驗不靈驗全在運氣,有福之人無須去找?這就叫踏破鐵鞋無處尋,尋來全不費功夫!就全看你了!」事上迷惑時,「有個鬼的靈山喲。我不跟你講了?那是女人求子燒香的地方。」萬象是人間世,心象有回憶、知識、歷史、家人、七情六欲。向上一路,色身朝聖,能朝有形有相的寺廟;精神行腳,回溯無形無相自性靈山。

寫了幾十萬字再說什麼都沒有;好個無法可說。
上帝原來就是只青蛙。
沒有意義、沒有奇跡。

「天堂裡就這麼安靜。也沒有喜悅。喜悅是對憂慮而言。只落著雪。」「我不知我此時身在何處,我不知道天堂裡這片土地又從何而來,我四周環顧。我不知道我什麼也不懂,還以為我什麼都懂。事情就出在我背後又總有只莫名其妙的眼睛,我就只好不懂裝懂。裝做要弄懂卻總也弄不懂。我其實什麼也不明白,什麼也不懂。就是這樣。」

不知道最親切。

三、三心了不可得

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縱然諦觀了不可得,生活上,也總要起用、面對現實。色相、感覺、思想、意識,在修行觀照過程,流水不息。打坐也好、日用也好,所有直觀的、學習的、修行的、領悟的,都在八識田存為記憶。

「而記憶與妄想的界限究竟在哪裡?怎麼才能加以劃斷?何者更為真切,又如何能夠判定?」「你總在找尋你的童年,這實在已經成為一種毛病。」「你不免懷疑你是不是還另有一個生命,保留你前世的某些記憶,要不,也許是你來世的歸宿?」「你應該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你所求不多,不必那麼貪婪,你所能得到的終究只有記憶,那種源源俄隴無法確定如夢一般,而且並不訴諸語言的記憶。」「想像與經驗又無法分清。」

「是兒時的夢還是夢中的兒時你也弄不清楚,弄明白要費很大氣力。」這費很大氣力的過程,從迷糊到清楚的過程,就方便隨俗簡稱為「修行」。回復自性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光光明明的本性。走到盡頭,萬般帶不走、唯有業隨身的人生,也只得個「業」;心頭業識,身口意三業,善惡無記,一併全收。沒錯,人生到頭只剩下如夢幻泡影的記憶。加上隔胎之迷障重,連累劫記憶也記不清,一股腦全忘記。

既是如此,天天在貪瞋痴上做活計,為的是什麼呢?

四、禪境

通常,在參破父母未生前面目之前,行人要先認識父母。感恩父母教養之重恩,同時也理解、進而看破、放下天下男男女女情愛仇怨的種種故事。

「沒有妄想,也就不會有豔遇。」貪染心自性起妄。「你不知道她從哪裡來,又回哪裡去。」不知己心,不知他心,重層迷障。「她逕自走了,消失在小街的盡頭,像一則故事,又像是夢。」緣份假合,本來如此。「誰?她的靈魂。她又是誰?」人無我、法無我;她亦無我;「靈魂」在我執中建構,也是妄執。「那你承認你有煩惱。煩惱人人都有。」煩惱即菩提,佛性人人本具。「他自己丟失了他自己。他想回憶都回憶不起來。」輪迴、無明、遺忘。「那不是我,那是一種狀態。」走過愛恨,你醒來。

你坐香。

「這寒冷的深秋的夜晚,深厚濃重的黑暗包圍著一片原始的混沌,分不清天和地、樹和巖石,更看不見道路,你只能在原地,挪不開腳步,身子前傾,伸出雙臂,摸索著,摸索這稠密的暗夜,你聽見它流動,流動的不是風,是這種黑暗,不分上下左右遠近和層次,你就整個兒融化在這混沌之中,你只意識到你有過一個身體的輪廓,而這輪廓在你意念中也趨消融,有一股光亮從你體內升起,幽冥冥像昏暗中舉起的一支燭火,只有光亮沒有溫暖的火焰,一種冰冷的光,充盈你的身體,超越你身體的輪廓,你意念中身體的輪廓,你雙臂收攏,努力守護這團火光,這冰涼而透明的意識,你需要這種感覺,你努力維護,你面前顯示出一個平靜的湖面,……像一張褪色的舊的黑白照片,影像還歷歷在目,你與其說在一片土地上,不如說在另一個空間裡,屏息注視著自己的心像,那麼安靜,靜得讓你擔心,你覺得是個夢,毋須憂慮,可你又止不住憂慮,就因為太寧靜了,靜得出奇。混沌未開,沒有天,沒有地,沒有空間,沒有時間,沒有有,沒有沒有,沒有有和沒有,有沒有有沒有有,沒有沒有有沒有沒有……」

你坐香。

「智慧也是一種奢侈,一種奢侈的消費。」

在名利夾纏奔忙的人世,有時間坐一支好香是真正的富貴與奢華。

五、妻子甚獄

「女人是很麻煩的事。」你開始清醒。「你不能成為任何人的奴才,不屈從任何權勢的壓力,哪怕動用任何手段,你也不屈從任何女人,做一個女人的奴隸。」你明白你為無法降伏的欲望白白當了幾年奴隸。「愛情不過是一種幻影,人用來欺騙自己。」你最不想承認生死大事;愈不想面對、愈遠遠迴避;最世俗最普遍的逃避方式就是追逐愛情。「她卻不見了。你心裡突然一陣空曠,若有所失,又像是得到了某種解脫。」世間無常;人心更無常。她這一走,你突然自情愛束縛中假釋,不再服刑。

人生百態,這角度看是汙泥,那角度看是蓮花;煩惱即菩提。
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心念型塑人生,也任心詮釋。
閱讀當下練心。

一則故事或公案,可以是生活訓戒、道德警戒、歷史考證、宗教教義、處世哲學、觀苦入道、乃至於規勸世人依皈佛門。「全在於說故事的人最後如何詮釋。」或者,不動第二念,聚焦於故事的表述本身。

女人究竟是什麼?端視你用的是佛的視角,或是凡夫的眼光。

六、正信與迷信

「鬼城門口現今貼了一副破除迷信的對子:信則有,不信則無。」信也好、不信也好;古今無人得擺脫得了他的心。只要這個在,所有的學問、知識、思想、信仰、反省、哲理、道德、規範,就在紛擾世間綿延不斷。心生法生。

「你只拯救你自己,一個不可救藥的個人主義者!」換個角度,人人若老實救得自己,勤修戒定慧、息滅貪瞋痴,人間淨土也不遠了。

「失去了圖象,便失去了空間。失去了音響,便失去了語言。……不知講述的究竟是什麼,只在意識的核心還殘存點意願。倘這點意願竟也廝守不住,便歸故寂滅。怎麼才能找到有聲響,又割不斷,且大放旋律,又超越詞法和句法的限定,無主謂賓語之分,跨越人稱,甩掉邏輯,只一味蔓延,不訴諸意象比喻聯想與象徵的明淨而純粹的語言?」

寂滅正是最明淨純粹的語言。無言無說,銷歸自性。

七、公案人生

人間對話,難免隨順世俗語言假稱個「我」。

話說我走訪自然保護區、動物保護區、羌族、彝族、苖族、黑山、冷杉純林、大熊貓營地、大靈巖、烏江發源地、原始次森林、上海、紹興、大十字、國清寺、青城山、江心洲、文化館、朋友家、忘河;話說一路記下被罰三百人民幣的司機、肥胖的算命靈姑、爆笑的老太婆、民歌筆記、野人考查、老虎圖騰、土匪故事、石器、仙人、面具、衰老、夜路、爭缽、往生、火、背叛、法律、陰間、獄囚、自殺、漫遊、童年、寄宿、嘔吐、鬼打牆、……從迷路的原始森林回到迷路的原始森林。

「那通常稱之為生活的都在不言中。」

就像誠心默念南無阿彌陀佛,念著念著,愛克斯光片子判曰:肺癌不見了。就像寫作、發表、社會良心。就像活生生的歷史、寫不完的公案人生。參也參不完。無有窮盡。

八、真實與實相

人生真相到底是什麼?

「我正沿長江漫遊,就找尋這種真實。」

「……那屋子裡堆滿的書籍也壓得我難以喘氣。它們都在講述各種各樣的真實,從歷史的真實到做人的真實,我實在不知道這許多真實有什麼用處。可我竟然被這些真實糾纏住,在它們的羅網裡掙扎,活像只落進蛛網裡的蟲子。」「真實是無法論證的,也毋須去論證。」「真實的只是這瞬間的感受,你無法向他人轉述。」「我好久沒有得到過這種自在,不必再想什麼,讓思緒漫遊開去。」難得不妄想、不昏沉、不掉舉、不散亂;念頭來讓他來、去讓他去,不用再起第二念分別取捨。心能休息才是真休息。

「我回到公路上見到路邊這輛空車,才頓時醒悟到人世本無道理可言,不乘車不就免除了這些煩惱?」人生這空車,人來人往,業力使然,上車的不知為何上車,下車的不知為何下車,想下車的偏偏不是說下車就得以下車;更有那一點也不想下車的莫名其妙下了車。「你依然得不到靈魂中渴求的那分寧靜。」「我有什麼辦法能看到這真正的原始森林?」人心這大片森林,愈內觀愈深幽、愈探愈無底。後退反而向前、向上一路依舊原地踏步。

諸法實相到底是什麼?

身不由己、無可奈何、真理遙不可及,人就只好選擇相信命運。善惡交織、悲歡離合、恩怨情仇,人只好擁抱或詛咒命運。人世間,各種身份各類處境各式各樣的化身,夢幻泡影的我充當起無量無邊的悲喜角色,在滄海桑田裏,與許許多多同我一樣的眾生,以因緣聚、以因緣散。

道家,清淨無為。佛家,明心見性。美學,評判鑒賞。人心,幽微隱秘。「他們自有一個我永遠也走不進去對我封閉的世界,他們有他們生存和自衛的方式,游離在這被稱之為社會之外。我卻只能再回到眾人習以為常的生活中去苟活,沒有別的出路,這大概也是我的悲哀。」

三界火宅,誰得而安?你開始修行,一步一步,信解行證。

九、佛與道

「他說這冷箭竹從開花到結籽枯死、到種子再發芽成長再到開花,整整六十年,按佛教的輪迴轉世說,正好一劫。」一劫比六十年長,對人而言。六道輪迴,不含植物,就教理而言。但是,文學有文學的表現手法與敘事自由。況且,時間本質亦屬虛妄:一念萬年、萬年一念。

佛法自境外傳入中土,遇見本土生根已久的道家。上自天子下及庶民,從初初衝突較量不斷,到最終相輔相成,乃至於走入百姓日用生活、水乳交融。它們成為文人的思想,更成為文人的文字語彙、中國文人的詩歌、鄉里家常閒談的故事。

「……而我的困擾在於我總想成為自為之物,要去找尋性靈。問題是這性靈真要顯示我又能否領悟?既使領悟了又能導致什麼?」「……浩劫之後又只剩下這一座廢墟和半塊殘碑供後世好事之徒去作考證。」「金頂上這寺廟當年有上千間殿堂和增房,山風凌厲全蓋的鐵瓦。眾多的僧尼陪同明代萬歷皇帝的父親的第九個皇妃,在這裡修行,那晨鐘暮鼓一派香火的盛況不可能不留下痕跡。我想找到點當年的遺物,卻只翻到了一角斷殘的石碑……」
「殿上前後兩幅掛匾,分別寫著莊嚴國士,利樂有情;大殿頂上垂掛下層層帳慢,如來端坐其中,端莊得令人虛榮頓失,又慈祥到淡漠無情,塵世的煩惱剎那間消失殆盡,時間此時此刻也趨於凝聚。」

「人法地,地法天、無法道,道法自然,……不要去做違反自然本性的事情,不要去做那不可為的事情。」「人這樣掠奪自然,自然總要報復的!」「可人這東西,當然聰明,什麼不可以製造出來?從謠言到試管嬰兒,另一方面卻在每天消滅兩到三個物種,這就是人的虛妄。」「……既然遁世又何必同人去交流?不知道找尋什麼才是真正的苦惱。」「太多的思辨,太多的邏輯,太多的意義!生活本身並無邏輯可言,又為什麼要用邏輯來演繹意義?我需要從思辨中解脫出來,這才是我的病痛。」「一切復歸於自然。」「道既是萬物的本源,也是萬物的規律,主客觀都相互尊重就成為一。起源是無中生有和有中之無,兩者合一就成了先天性的,即無人合一,宇宙觀與人生觀都達到了統一。道家以清淨為宗,無為為體,自然為用,長生為真,而長生必須無我。簡要說來,這就是道家的宗旨。」

佛與道,就這樣幾千年與中國歷史合而為一。

歷史可以是謎語、謊言、廢話、預言、酸果、錚錚如鐵、麵團、裹屍布、發汗藥、鬼打牆、古玩、理念、經驗、一番證明、散珠一盤、一串因緣、比喻、心態、感歎、歷史即歷史、歷史什麼都不是……
「原來歷史怎麼讀都行,這真是個重大的發現!」歷史無常瞬變、顛沛艱辛,有無量解讀、無盡詮釋。人選擇在佛法與道法之中,安身立命。

十、生死大事

人命呼吸間;生、老、病、死。人對人生審視:生為何來、死為何去?

「我本已無意讀書,再多讀一本,少讀一本,讀和不讀無非一樣等著火葬。」

「心境會不會引起陰影?」
「是在懺悔嗎?莫非也是死前的心態?」
「我發現我並未好好生活過,我如果還有一生的話,我將肯定換一種活法,但除非是奇跡。」「我不知什麼時候,未曾察覺,也許就在我注視窗外陽光的那會兒,我聽見我心裡正默念南無阿彌陀佛,而且已經好一會了。」
「……但我竟然祈禱了,還十分虔誠,純然發自內心。命運就這樣堅硬,人卻這般軟弱,在厄運面前人什麼都不是。」
「佛說歡喜。佛說歡喜是最先替代那南無阿彌陀佛的字句的,然後便成為皆大歡喜這更為普遍的表達。這是我擺脫絕境後最初的心態,也是最實在的幸福。我受到了佛的關照,奇跡就這樣出現了。」

世間無常,色身無常。念死,在佛家而言,是正念、正思維。面對死亡,喪事禮俗體現了不同時空的人們相異的生死觀。靈堂、棺材、亡者、紙人、紙房、花圈、親友、吹鼓手、孝歌、孝舞、……思考死亡,陰間與天堂,善惡因果與輪廻轉世,人們收起塵世貪瞋痴,開展人生的意義,進而珍惜生命,勇於為大眾付出。

「人哭哭喊喊來到這世界上,又大吵大鬧一番才肯離開,倒也符合人的本性。」「對死亡最初的驚慌、恐懼、掙扎與躁動過去之後,繼而到來的是一片迷茫。你迷失在死寂的原始林莽中……水域漫無邊際,並不很深,卻沒有岸邊。有個說法,苦海無邊,你就在這無邊的苦海中蕩漾。」「你明白這都是屍蟲,吃的腐爛的屍體,而你的軀體早晚也會被吃空,這實在是不怎麼美妙的事情。」「莊子喪妻就鼓盆而歌,把喪事作喜事來辦。」

橫豎不免一死,與其紙醉金迷浪擲光陰,不如當個人間菩薩。

十一、考古與環保

人間,在當前最急迫的事,就是挽救全球溫室效應,趕在頻頻天災地變、處處氣候難民之前,盡最大的努力改變因緣。因緣法是活的,事在人為。

「當年,湖上就刮起了龍捲風,老百姓都說草海裡的黑龍待不住飛走了。如今水面只有原來的三分之一,周圍全成了沼澤……」「縣委的幹部不肯為知識分子主持正義,老頭一氣之下死了,這飼養站也就自行解散,海狸鼠則由縣委各機關分而食之。」「我又沒有拯救這四不像或者這世界的任務。」「對自然保護認識上有差異。」「幹部們也紛紛談開了,似乎我能為他們呼籲來錢,我只好停止記錄。」「魚販子賣的龍骨,其實是從草海的泥沼裡挖出來的劍齒象的化石。」「那裡漢墓群的墓磚農民都用來壘豬圈。」「……李白,唐玄宗要不趕出宮廷,沒準也成不了詩仙,更不會有酒後泛舟又下水撈月的傳說。他淹死的那地方據說在長江下游的採石肌,那地方現今江水已遠遠退去,成了一片污染嚴重的沙洲。連這荊州古城如今都在河床之下,不是十多米高的大堤防護早就成了龍宮。」「我從宗教迷信用品的檔目裡竟然找到了這批灘成面具。……這張極為精明的人臉同時又充滿獸性的野蠻。……這張臉還將人身上的獸性和對自身的獸性的畏懼表現得淋漓盡致。」

蔬食減碳環保風潮,事實上考驗著人性中獸性的成份:身而為人,你肯不肯為了全人類的生存環境與其他物種的生存權,放棄嘴邊一口肉?吃素是大慈悲、大放生;少吃一口肉,少一隻冤死的動物,少一塊牧場,少一團溫室氣體、少融一片冰山、少一群絕種的生物、少一大群死於極熱氣候與飢餓的人。

當一隻野獸,滿足食欲,滋養自己一條命就好。

當一個人,要懂得節制欲望,護念其他的生命;芸芸眾生。

「窗外童子耍,內外人口安。」

十二、僧俗之間

與青城山道士坐忘在雨聲中。「其實,人生都是那麼回事。」

與江心洲僧人暢談,問的人單刀直入,答的人爽快無礙。

「我想問問師父為什麼出家?」「這人世說放下,也就放下了。」一日,他幡然醒悟,天主遠在西方不可求,不如皈依佛祖,乾脆家也不要了,從此出家當了和尚。「你現在沿途靠化緣維生?」「人心已經變壞了,化緣還不如討飯,化緣是什麼也化不到。」他主要靠行醫,行醫時都穿上便服,他不願損害佛門的形象。「佛門中允許這種變通?」「佛在你心中。」「沿途怎麼投宿?」「凡有寺廟的地方,只要示出度牒,這佛門中人的通行證,都可以接待。但如今各地的條件都差,僧人不多,自己勞動養活自己,一般不容掛單長住,因為沒有人供養,大的寺廟才得一點政府的接濟,也微乎其微。」他自然也不願意加重別人的負擔。他說他是個行者,已經去過許多名山,自覺身體尚好,還可以徒步作萬里行。「我明白我自己凡根尚未斷。」

在天台山下的國清寺前,「見這後生正仰著頭,在望鳥叫,剃得發育的頭皮上還沒有香眼,他穿的一身僧人的短打衣衫,眉目清秀,面色紅潤,不像長期齋戒的和尚那種焦黃的臉色。他父親也還年壯,顯然是個農民,……我估猜沒準又是個強迫兒子成親的老子。這小伙子會不會受戒?」

在道士自宅中,「我弄不清他是否真的相信自己的法術,總之他手舞足蹈,腳步輕搖,神情得意。在他自家的堂屋裡,自設的道場。」

「徐渭的聯句:世上假形骸,任人捏塑,本來真面目,由我主張;似乎更為透徹。可這形骸雖假,為什麼要任人捏塑?假不假且不去說,不任人捏塑難道不行?再說,那本來的真面目,真不真也不去說,問題是是否又主張得了?」

「大抵這人世並不為世人而設,人卻偏要生存。求生存而又要保存娘生真面目,不被殺又不肯被弄瘋,就只有逃難。這小城也不可多待,我趕緊逃了出來。」

「還哪裡去找對靈魂的敬畏?哪裡還能再找到這應該端坐靜穆乃至於匐伏傾聽的歌?該崇敬的不去崇敬,只崇拜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一個靈魂空虛荒涼的民族!一個喪失了靈魂的民族!」

三界總歸是火宅,不論僧俗。

十三、觀照我執

自我。人,作為文學主體,自我,作為書寫表述的主力。

「這古怪的東西,往往越看越不像,越看越不是。」我執,色、受、想、行、識。「越是審視,變化就越加顯著,最後就只剩下詫異。」無常變異,虛偽無主。「我然後去觀察別人,在我觀察別人的時候,我發現那無所不在的討厭的自我也滲透進去……」絕對客觀的立場,對凡夫而言,畢竟是種假設。人的見解不離六根六塵六識上的主觀;或者業報。「當我注視別人的時候,也還在注視我自己。」心境非一非二,愈分別愈糊塗;無人無我無眾生無壽者畢竟是要心念時時明白作主方證得。「我觀察別人的時候,也總把他人作為我內視自己的鏡子,這種觀察都取決於我當時的心境。……用我的感官來揣摩,用我的經驗加以想像,然後才作出判斷,我對於他人的瞭解其實又膚淺又武斷……無非是我自己製造的幻象,再用以迷惑我自己,這就是我的悲哀。」重重疊疊,八識種子,執著分別;「人自戀,自殘,矜持,傲慢,得意和憂愁,嫉妒和憎恨都來源於他,自我其實是人類不幸的根源。……於是,佛告須菩提:萬相皆虛妄,無相也虛妄。」

一部金剛經,參禪也誦,修觀也誦,生病也誦,急難也誦,遇鬼也誦,研經也誦。一部金剛經,靈驗錄在華人世界流傳了幾代?金剛經,無數華人共通的文化語言、歷史記憶、文學靈感、修行皈依。

「我」是誰?這一趟靈山,一走成了內心的旅行。「你在你的神遊中,同我循著自己的心思滿世界遊蕩,走得越遠,倒越為接近。」「最虛假不過莫過於這我們。所以我總躲開那膨脹起來虛枉矯飾的我們。」無我,「我們」亦是隨俗方便指陳。

「這漫然無序的世界中的程序邏輯因果都是人為建立起來的,無非用以確認自己……我便可以躲藏在這程序邏輯因果之中,安身立命,心安而理得。」「上帝與魔鬼本不知有無,都是你喚起來的,你又是我的幸福與災難的化身,你消失之時,上帝和魔鬼同時也歸於寂滅。」

「我只能去搜尋渺小的沙粒一般的我的自我。我無非去寫一本關於人的自我的書,且不管它能否發表。多寫一本與少寫一本書又有何意義?湮滅的文化難道還少?人又真那麼需要文化?再說文化又是什麼?」

什麼?誰?

「他這才明白,他原來的痛苦都來自這軀殼。」

十四、小說創作

什麼是小說?

小說,感性的,編碼的,語言的,藝術的,塑造的,自我批判的。「他說他也不想去什麼人物性格,他還不知道他自己有沒有性格。」不論派別,不理目的,不管東西,不下定義。沒有標籤,沒有主義,沒有面目;就像……就像人生的影子。緊跟著。

真有個性。

有個性的代價或果報,就是被批判、被質疑、被分析、被品評。
這點,跟修行倒一樣貼切;學佛吃素很少有沒挨過親友一頓好罵的。
「批評家拂袖而去。」
出家不出家,修行自得其樂。
忍辱,那是一定要的。

所謂小說:「把遊記,道聽途說,感想,筆記,小品,不成其為理論的議論,寓言也不像寓言,再抄錄點民歌民謠,加上些胡編亂造的不像神話的鬼話,七拼八湊,居然也算是小說!」「戰國的方志,兩漢魏晉南朝北朝的志人志怪,唐代的傳奇,宋元的話本,明清的章回和筆記,自古以來,地理博物,街頭巷語,道聽途說,異聞雜錄,皆小說也,誰也未曾定下規範。」

批評家走了,修行人還是得老實面對自己。小說的重點是什麼?故事?方式?態度?出發點?自我?感知?過程?行為?可能?選擇?語言?趣味?情愛?生死?靈魂?肉軀?人?政治?躲避?現實?非現實?想像?真實?目的?邏輯?思辨?內容?形式?意義?上帝?無神論?偶像崇拜?自戀?走火入魔?特異功能?神經分裂?坐禪?坐而不禪?冥想?養身?道?時髦?造反?一棍子打死?棒喝?教育?人性?地獄乃在己心中?自尋煩惱?全完了……(進行弗洛依德式的自由聯想與自得其樂)……「與打倒迷信文學之革命小說、與小說革命、與革小說的命。這一章可讀可不讀,而讀了只好讀了。」

勇於修行,也是身心大革命。
要真顛覆掉三毒三惑百八煩惱也著實不簡單。

十五、修行與寫作

寫作與對話的不同,在於它是以讀與寫的方式,作思想、心念的交流,將其他塵境(諸如色相、感覺、聲調、動作、味道、觸感……)的干擾降到最低。

寫作之不衰,來自文字的魅力所在。它將參與對話者的時空限制極小化;只要願意克服語言障礙,古人今人神交無礙。

以文字對話為手段的網路溝通之所以發達,出於相同的理由。
以佛教藏經為主的法寶流傳至今,千古法脈不絕,亦出於相同的理由。
身為佛子,將修行心路點點滴滴如實記下,亦出於相同的理由。

靈山人人本具;行路不盡相同。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