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12日 星期三

弘法與詮釋


文本,一種有字,一種無。有字的,例如六祖壇經。無字的,例如不論坐不坐禪,如實觀照心性。有字的文本, 一種正本,一種詮釋本。正本,例如六祖壇經。詮釋本,例如取材自六祖壇經及著名公案的劇本《八月雪》。

在一般人正常情況下,最容易被廣大群眾接觸到的,通常是詮釋本;不論信仰立場為何,都能當作一般讀物閱讀。其次是正本;基於信仰、研究興趣等動機來閱讀。最後也是最少人實踐的,就是坐禪讀心。一字也無,破相、破執、破我的觀心法門成為「小眾閱讀」,也很容易理解。

反覆讀誦、背誦六祖壇經多年之後,《八月雪》才出版。它對壇經的理解、詮釋與對無盡藏尼的描寫,非常有趣也極反傳統,與佛學院的詮釋或正統壇經註釋截然不同。對於在家居士的才華、想像力、布局安排、另類解讀,我感到十分佩服。如果出家眾對於各經典的故事或法語也以如此活潑自由的藝術聯想手法詮釋,可能每場開示都會自動爆滿,再也不需要事先打幾小時電話提醒居士來聽經聞法。然而困難度在於:出家眾一方面要堅守正統佛法、正知見,一方面要將表現方式與現代人的興趣與需要接軌,如何拿捏合乎中道?

《八月雪》中的京劇演員,面對該戲劇融合京劇與歌劇的高難度要求。沒有半個出過家,卻必須想盡辦法演活出家眾;從頭學西洋樂理、唱腔與西洋舞蹈;諸多挑戰大到幾乎讓他們想要放棄。這等難度,好比僧眾在現代弘法與時代變遷潮流中,既要忠於正統佛門精神與戒律,又要善巧適應居士的根機與需要而弘化,嘗試各種古人沒用過的弘法方式。法脈不能產生斷層,就必須咬牙挺過文化衝突與各種反應聲浪,面對時代無常變遷的事實。本來無一物是沒錯,但弘化畢竟屬於「何期自性,能生萬法」--從體起用,不用不見真章。

無盡藏尼之珍貴,在於整本壇經中她是唯一的比丘尼。乃至於,浩浩數千年禪史,提及比丘尼之語錄及公案比例上也一樣稀有。我常常思惟,這現象產生的原因也有各種詮釋空間:或者宗教界亦同人類歷史往例,各專業領域皆以男性為主力,女性只能放置在戀愛結婚生子的位置,其公領域上的文化傳遞角色功能完全喪失或發育不良。或者有證悟的古代比丘尼少有女性弟子懂得流布開示筆記或生活公案、甚至她們自身完全不收女性弟子。或者她們都像陳樹菊,有內涵有實證就好,不用宣傳出名或留名青史。更可能的是,女性本來就很習慣被歷史忘記,而社會又過度將焦點集中在比丘尼作為一個不需要愛情或家庭的單身女性的特殊性而眼光異樣。她們最後下定決心:被忘記最好!

這一點,《八月雪》的角色設定,正好把社會的女性偏見視角放大,寫得真好、真傳神:它一直反覆在追索、模擬無盡藏尼面對「男性」與「煩惱」的可能心態;忘了她除了皮相上是個女性,更是一位法師,她要打坐誦經念佛持咒度眾生開示說法忙這個忙那個……哪來這麼多閒工夫胡思亂想。這正是一般人常常錯看女性神職人員的普遍偏差。很少有人見到男性法師會在心裏亂打妄想:「這位師父這麼莊嚴怎麼會出家?是不是女朋友怎麼樣?是不是太太怎麼樣?是不是婚姻不順或找不到對象?是不是受什麼打擊?……」可是,見到女性法師,一般人常常無法控制挖對方出家前的感情生活的好奇心、問東問西、問到忘記居士見到法師為的是談修行、談佛法,不是蒐集私家八卦。更何況,對方還不是高僧、聖僧,也還沒準備入滅,根本用不著整理八卦傳聞準備寫傳記。

參考《八月雪》對壇經的平民版詮釋,對照《叩問死亡》劇本對「念死」作為正念的支持,《沒有主義》對於世俗見濁之不予認可、一棒打死五花八門雜七雜八各類主義的勇敢主張,我看見的是佛法以現代文化形式來重新詮釋、走入眾生現代思維的時代精神。文學、文本、修行,在人生不同階段,本即各有風光、各有各的詮釋自由。有時無巧不巧,虛構的文本詮釋還會反應出平時難以言語形容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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