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16日 星期六

亡者的畫像 ~《論戲劇》


亡者與我初見面時,
他說是他特意安排。
當時他重病尚未顯,
當時他還活生生的。

第一場 遇

「你讀戲劇系的嗎?好風格化!」他笑問。有一天他心情大好,露了一手抖了兩抖,活生生化身一個京劇裏的征西大將軍;我一楞,直覺他只消背上插五支大旗子,就成了,天下都他的。這麼個人,竟背後一大票人傳說他是個舞星、是個演員、是個什麼又什麼;這麼一個剛毅俠骨的人,竟被流言傳成了芭蕾舞星。讀完《論戲劇》,他,一個亡者,忽然又活靈活現起來。

所謂演員,就是內心真實與外相展現完全兩回事,不對稱、不統整、不反映、不一致。他當年指的「戲劇系」,或者,一般人指的,只是嘗試以貧乏的語言來表達這個:你的人,跟你的心,是兩碼子事。--這也可能與人們對色身的強大身見、處處以貌取人的眾生性有關。

他很莊嚴。他的莊嚴與流動靈活的姿勢,一般人當成氣質美女,就想像他是個芭蕾舞星、職業演員、……傳來傳去,傳個沒完,一直傳到他死亡。往生後,又傳來了他是個作家;而且更誇張,說他一輩子都是,還一直是,還寫書出過書。我從不曾問他的過去;我只在意他有沒有吃飯、有沒有睡覺、有沒有為了公事大哭大罵或抓狂。是了,我尊他如師,一如過往。

第二場 續

後來,他重病,我沒能見他一面。直至後事,總未再見。連靈骨塔都見不到,掩在櫃子裏。我又直視他的名字,卻想不起什麼大事,只想到他教我們唱歌。想到他教書的樣子。想到他氣到哭。想到他原來一直不想面對生病的事實。

他與我,都被謠傳或誤認為曾是演員。可笑可嘆啊,人間。

第三場 戲

整本《論戲劇》,扣著「禪」字。不過,它大談的是演員的身體、姿勢、動作、表情、走位、聲調、架子、身段、……最後,竟強化了演員的心與身體的二元對立與割裂。演員,哪怕一個再高段的演員,只要不把角色等同「我執」處理,他的演出都會形同一張平板的面具。表演時,「我執」若還頑強,那演員的眼睛、眼神都會走樣--會出現看著鏡頭、觀眾、導演、別人的眼神;而且,是一種「局外人」造作的特別眼神。這非常假,也常常出現。那雙眼睛在注視著什麼:鏡頭也好、觀眾也罷、工作同仁更常見;並非在注視他真正的人生。只要這眼神出現,他就整個人化為面具了。講這麼多身體上事,當然和多數禪宗公案與家風不同;心性談不多,主題還在身體。

他當初指陳的,就是這個--他看見一個整個化為面具、整個人成為一張面具的活人。人哪,業報不是將你的當下所有心理特質完全呈現在身體上;而是,色身報障受完之前,人人都要乖乖配合社會共業裏規定的、約定俗成的、習慣的、執取的……那些明文不明文法則,配合著「社會」(?)來演出社會期待你的身體「應該」(?)演出的那場樣本戲。

共業不會管你上輩子、過去生、生生世世是怎麼回事。社會是這樣子:現在,妳的身體是個十八大姑娘,妳就給我乖乖打扮愛美、保持別太胖、表現出對男人有意思。如果妳還堅持前幾輩子當老頭子的習氣,非要當眾放響屁、噴口水、穿一身奇形怪狀、靜靜看夕陽不八卦不追星,「怎樣?我,一介老頭,當了幾百世老頭子,才不為區區十八年倒楣受女身,就委屈演個三八大姑娘!」會怎麼樣?是了,你的真會被當成假,妳的假會被當成真。你的心很真誠;可惜,以貌取人的人們,注重的就是色身,也只依這個來定義或假設人生。這個社會,多的是認身不認心的人。相對多數,而且非常多。這是一個身見排第一名的社會。

第四場 死

他失去了記憶、失去了語言。最後,失去了生命。我沒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面。像「人子」中褪去皮衣的姑娘,最後的靈性也失去。稱他為「他」,我尊重他的心理本質;若稱他為「她」,反而與一天到晚在色身上作活計的俗人一樣了。世上沒有一個男子大將軍肯讓人群當成女娃兒美人看;你要懂得。如果你用色身定義一個人,你一輩子也不會了解他。哪怕他日日坦誠、句句實言,你也有眼不識有耳不聞,只看到你想看的,聽到你想聽的。

第五場 書

離題了嗎?也許。這本書翻完了。禪?至少作者這樣宣告,「禪」這字也出現幾次。而亡者,那早逝的故人;他笑著說他是個大將軍。往生之後,他在記憶裏活著。皮衣這面具已落下,他再也不用努力而無奈地配合身體,演一個別人執著的美女。他再也不用不吃不睡、拼死拼活工作,求表現、求升遷、求肯定以證明他是個大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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