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7日 星期一

吃雪


而雪,吃在嘴裏是沒有味道的,只是一抹冬

小時,我很喜愛到台灣的夜市打彈珠與看小魚等小動物。打大大顆的彈珠,換來一顆或一條糖,一瓶黑松汽水,或者一盒好吃到嚇死人的台灣正宗蜜蕃薯。也因此,在後來短居日本的期間,有一個特別的冬季早晨,便成為一生鮮明的回憶。

日本冬街的安靜與清冽,是很芳醇的。姑姑趁祖母未醒,偷偷把我叫去,裏上厚厚的大外套(幼稚園小小孩裏即成球的那種),告訴我她要帶我去打彈珠--勾勾手,回來絕不可以跟祖母說,因為她會被祖母罵死。我點點頭;我不懂像台灣的夜市那種,祖母常讓我玩的打彈珠遊戲,為什麼換到日本就會被罵死?

不懂歸不懂,就出了門。

出了門,姑姑帶我走進一張有很多排大彈珠台的店;天花板成排、成排的日光燈管。姑姑說,那個叫「柏青哥」(趴~慶~恩~Go!以日文這麼說著)--哪有人會瘋狂到挑一個寒冬的早晨去坐柏青哥呢?我姑姑。

就這樣,她選了位子,肩並肩,簡單地教我如何使用工具,還有要把彈珠丟去哪裏,以及怎麼做會有彈珠在彈道排隊之後,她就全神貫注於她的彈珠檯,放我一個小小孩在隔壁守著另一檯。她出手很快;我很緩慢--這完全要拜台灣夜市的長期彈珠訓練之賜。我小心地一顆一顆描準、一顆一顆發,慢慢試,很專心、很用心地要把它射到目標裏--我心裏很小心地在想著,不知道中了幾顆,會得著什麼好吃的小獎品呢!就這樣,常常有一些彈珠掉下來,我發現打不完,就更專心、更用心了……

直到忽然不知怎搞的,一陣噪音之後,彈珠檯上方的紅色警示燈大轉大響,這個彈珠檯就發瘋了;一大串彈珠流滾出來,往地上掉,我的腳下一地珠子,整家店忽然充滿各種對話聲,還有姑姑喚老闆娘的聲音--我呆坐在椅子上,既聽不懂成人間的日文對話,也不知道怎麼辦,以為把彈珠檯玩壞了(就像拆鬧鐘、收音機、老式錄音帶、娃娃、各類玩具……一樣)--可是看看姑姑一臉笑容,又不像是那樣。

總之,老闆娘拿了一堆水桶來接下彈珠,再拿推車推走,一桶又一桶,跑來跑去忙得很。我呆坐在原地,一直呆呆地想,原來一檯機器能裝這麼多彈珠啊!等一切處理完,我拉著姑姑的手,問是不是有送一顆糖果或黑松沙士?(是啊,我只是一個在台灣的夜市裏靜靜打彈珠的平凡小小孩,一個很普通的台灣小孩,期待著打彈珠會得到一顆糖或一瓶汽水的小小孩。)姑姑笑答,她要去買一堆好吃好玩的給我;她告訴我,剛剛替她贏了她至少半個月的薪水;又做了個鬼臉,說我中了大獎,老闆娘數一大疊鈔票給她的時候,臉都綠掉了。

臉綠掉?可是人家還是深深彎腰,大聲又和氣地說:「謝謝惠顧!」呢。外加「小妹妹好厲害哪!」之類的讚嘆--呵,畢竟,一個阿呆阿呆的小小孩打出來的大獎,誰都沒話講,完全不可能作弊或動手腳;更何況,早就在台灣的夜市裏長期訓練好了呢。

後來,姑姑怎麼去跟祖母解釋,有關那個冬晨的出遊與天外飛來橫財的事呢?回到家,祖母已醒來,姑姑一進門就拿出皮夾用力在媽媽面前揮動,什麼中多大的獎啦,多少錢啦,又說又笑,自動跟祖母招了。祖母笑一笑,想罵什麼「怎麼帶小孩子去那種地方」也罵不太下去,就算了。 

這一生當中,唯一嚐過雪的無味之味,就在那個好乾淨的雪國。冬天的滋味,也能放上舌尖。也因此,這一生當中,我深信人不分國界、種族、年紀、身份……,都能成為朋友;國與國之間的戰爭,則是一件世界超級三八又低級的無聊壞事。

當年那些認識我的日本長輩、鄰居們,多年後,還是會向姑姑問起關於我的事情;於是,我也常常記得,在不同的國度,不同的城市,總有老人家們會輕輕想起一個阿呆阿呆的台灣小孩,問起她現在幾歲了?過得好不好呢?當年她好可愛啊……日本老婆婆們,會笑咪咪地這麼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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