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15日 星期日

佛典故事:報仇 Revenge


雙眼,映出什麼樣的世界?一個有權力、有勢力、又有地位的人,怎麼看待世界?看待生而為人的自己?

貪心的國王向遠方眺望著,陷入深深的沉思。那片土地,他非常地想要。他非常想要將它的物資人力占為己有、為己所用。何必正眼瞧自家荒涼又問題重重的國境內終日困苦哀傷的老百姓呢?老百姓要苦就苦,要鬧就鬧,要窮就窮,要死就死.;反正他安安穩穩地坐在王位上,日日錦衣玉食,有權有勢,要財有財、要色有色,平民死活與他無關。他的目光,遠遠地落在鄰國長壽王的領土上。

他的血裏,流著很多國王都慣有的霸氣、剛愎、權謀、自私。

「要等到什麼時機,才能把那塊好地一把給占了?」

「還要等多久?」

「我不想再等了!」

他想要那塊沒有暴力、沒有怨恨、風調雨順、五穀豐收的好土地;那塊以仁德聞名的長壽王所慈悲帶領下,發展良好的土地。他想要;他多麼想要;他發了瘋似地非常想要──自己國內大小問題反正長期無能解決,外加上又懶得應付百姓的心聲──通通沒有關係。只要搶別人的國土,霸占別人的努力成果,通通攬到自己名下算成自己的政績,再提拔幾個史官寫一寫、編一編、湊一湊,就對了!

開會時,他直接問群臣:「我聽說,鄰國長壽王的國家,因為主張仁慈不殺,舉國完全沒有半點軍備。我想奪下他的國土,你們認為有沒有可能成功?」群臣共事日久,非常清楚國王的習性,也就順應他的貪念,集體大聲回答:「絕對可以!」

人類的愚行,有不少都只是源於一兩句話。戰爭,就這樣因為一個人的貪心私欲,沒頭沒腦地打了起來。

鎮守邊境的大臣飛書上奏長壽王,請國王加緊備軍應敵。長壽王召開會議與群臣研議時,語重心長地說道:「鄰國國王只是起了貪念,貪我們國內民眾是人才,天然資源與寶物又很多。如果開戰的話,一定會大大折損百姓的身家性命。這種為圖謀個人權位,以百姓為政權工具的事情,貪婪又失仁德,我不做!」群臣一聽,紛紛進言:「微臣等人,過去熟習軍謀兵法;就請讓我們出馬滅敵,國王您可以完全不用操心!」長壽王嘆了口氣:「萬一開戰的話,如果是我們贏,死傷的是對方。如果是對方贏,亡國的是我們。當兵的,哪個不是百姓?百姓生養於天地之間,有誰不愛惜健康,珍惜性命的?這種出於保全個人政治前途的私心,逼大量百姓上戰場當炮灰的事情,賢能的人絕對不會去做!」國王既然堅持不出兵,散會之後,群臣便共議道:「天下竟然有這麼好、這麼具足仁德的國王!我們千萬不可以失去他!」群臣心意已決,就集體自動號召軍力出兵抗敵,兩國戰事就此正式展開。

結果,臣民自行出兵迎戰的事,還是被長壽王知道了。他把兒子長生王子召來,父子二人面對面商量:「對方貪圖我們的國土,胸懷三毒而發兵犯境。群臣為了擁謢我,不惜以人民的性命作為代價。現在,我放棄國王的身份,讓出王位以保全人民的生命安全,你認為有沒有道理?」長生王子同意了。於是國王與王子父子兩人半夜出城,隱姓埋名在山間隱居,從此不問政事。

這對王室父子雙雙失蹤的消息一放出去,敵國國王馬上入侵,堂而皇之霸占國土。廣受群臣百姓愛載的國王失蹤後,舉國如喪考妣,家家哀慟。而取而代之的鄰國國王,一樣施展他平日苛待本國百姓的政風,向民間數數狂募黃金與財產,專供王室權貴奢華享用。

國變,等於家家戶戶產生家變。這麼大的變動,只有外國人還不清楚當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有一個外國行者,聽說長壽王樂善好施、廣濟眾生,特地遠道而來,希望有緣拜見。他趕路趕累了,在樹下休息時,正巧遇見隱居的長壽王。等雙方一番互相問候、互表真實身份之後,外國行者十分驚訝。

「天啊!國王您怎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步?我年事已高,聽說您樂善好施,特地前來化緣,希望能安養天年……真沒想到,怎麼您、您就正好亡國了呢?老天啊……這是上天要斷我生路啊!」

「唉……行者,你因為窮困而來投靠,偏偏正好遇到我失去了王位,沒辦法救濟你……這真是令人傷心哪……不然,倒有一個方法。我聽說新王四處追查我的下落,你可以拿我的首級去見他,他一定會重重賞你。如此一來,你的老年生活不就有望了?」

「什、什、什麼?不要!這怎麼成?國王您仁慈濟眾,廣受臣民愛載,今天就算親口教我斬下您的首級去領賞金,我也不敢啊!」

「這沒什麼。身體,老、病、死,日漸枯朽,保也保不住。生必有死,沒有常存不變的。就算你不肯,日後一樣也會化作塵土啊……」

「可是,國王對人民有大仁慈、大恩惠──如果您一定要犧牲自己,來救我這條老命的話,那麼,請跟我一起出發吧!」

當長壽王出現在城門口時,舉城人聲沸騰,哀哭夾道。新王大大獎賞梵志,梵志歡天喜地領賞而去之後,新王立刻下令要將長壽王當街活活燒死。行刑當天,文武百官、百姓平民哀慟不已,哭聲震天,將街口擠得水泄不通。身份不便曝光的長生王子,就打扮成尋常樵夫的模樣,站在長壽王面前。

臨刑前,在眾人一片淚海之中,長壽王一眼就認出了親生兒子。他仰頭向天,大聲地說道:「聽著,如果違背了父親的遺訓,心含兇狠殺心,胸懷殘忍殺毒,時時深藏重怨的話,是會禍殃萬年,遺害子孫的啊!那反而成了不孝子了。諸佛菩薩以四弘誓願,德惠天地眾生萬物。我們是修行人,假如殺己身以濟大眾,還唯恐有礙孝道;更何況,為了報仇而追殺仇敵呢?若能不違背我的遺言,就可以稱得上是盡孝道了!」

長生王子明白,那是長壽王在教導自己、勸勉自己,要解冤釋結,不要仇恨含怨。他不忍心親眼看父親受刑而亡,轉頭便返回山間,獨自在山林裏痛哭哀嚎:「雖然,父王有命,臨終遺訓要我堅守仁德。不過,殺父之仇,叫我如何能放得下?我一定要親手殺了那個惡王!我要他死在我手下!」

王子復仇,幾年都不晚。他立下重誓後,便以一身平民裝束,來到新王所重用的大臣家裏,面試應徵,當種菜工。大臣偶然經過,發覺近來菜長得特別好,便誇總監一番:「不錯,最近菜長得很好。」「報告大臣,最近僱了個新來的種菜工,他很會種。」「除了種菜,還會些什麼?」「各式各樣的雜活工藝,他都在眾人之上哪。」「那好,就叫他進宮,當國王的專任廚師。」

進宮,報仇更容易;長生王子馬上就答應了。進了宮,他更加用心拼命煮出上好名菜,連皇室御廚也比不上他的手藝。吃這件事,有誰不重視?新王吃得滿意極了,特地找大臣來問:「最近的菜色很好,誰煮的啊?」「報告大王,是個雜活工藝樣樣精通的年輕人。」「不錯;不錯。煮得真好吃!那麼,提拔他當廚房總監吧。」舌頭、胃腸一路通達腦袋的新王,吃得開心過癮,從此對他更加賞識、重用,最後,一路提拔,終於成了國王的貼身侍臣。

有一天,趁四下無人之際,新王特地告訴他:「愛臣哪,我告訴你,長壽王的兒子,名叫長生,是我最大的敵人。從現在開始,就靠你這個貼身侍衛來保護我的人身安全囉。怎麼樣?」長生王子聞言臉色不變,馬上回答:「當然沒問題。」新王一聽,心裏更高興:「年輕人,你喜不喜歡打獵啊?」「臣當然喜歡。」「那好,明兒我們一起去打獵!」

日日相伴,君臣相待,似父子,似友伴;這對奇妙的怨敵,在出獵當天,雙雙騎著快馬追逐動物,在深山裏迷路了。兩人一起在山裏困了三天之後,又餓又累的新王將隨身配劍解下來,頭枕在長生王子的膝蓋上睡著了。

「這一天,終於,好不容易讓我等到了──我要報仇!」

拔劍的手,是不是有一點遲疑,有一點顫抖?該不該殺?要不要斬?「……是會禍殃萬年,遺害子孫的啊!那反而成了不孝子……」父王臨刑前最後的訓示閃過他狂跳又熱烈、恨到骨子底、年輕卻滄桑的心。「若能不違背我的遺言……」父王不要他恨;可是,他時時刻刻、歲歲年年,無法停止又無力中斷的恨著。「……若能不違背我的遺言,就可以稱得上是盡孝道了!」劍在空中劃出一道時空軸線,仇人也許還夢著,或許,他只是想或許,他也會夢見父王,父王死的那一天。他瞇起眼,不想讓汗水與淚水刺痛眼睛。劍久久地、久久地,在空中切割出一道記憶的線。父王的聲音無聲地迴盪著。

新王一覺醒來,冷汗直流。「啊,可怕啊……我做了個惡夢,夢見長生王子要斬下我的腦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事。山裏有山鬼,大概是山鬼作怪。有臣在此隨侍,國王不用害怕,睡吧。」

二度拔劍的手,三度拔劍的手,劍快、手快、心念更快,卻怎麼快也快不過念念不忘的父王的聲音。王子復仇,豈非天經地義?集國仇、家恨、民怨於一身的我,不是有充分的殺敵理由?為什麼,到底為什麼父王臨終再三告誡我絕對不可以尋仇?要起瞋恨殺人很容易,要違逆父命而報仇卻難如登天。親口原諒了仇敵的父王啊;當場遇害解冤的父王啊;您辦到了,是身為兒子,身為失去國土的王子的我,辦不到!「算了。」把劍一扔,他沉痛地想:「就念在父王遺訓的份上,本王子饒你不死!」

新王再度醒來,臉色蒼白。「啊,……我做了另一個惡夢,夢見長生王子再三想要斬下我的腦袋──最後,他卻下不了手,決定放我一條生路……我真的是老了……」

那並不是夢,而是事實。我,並不是什麼種菜工或名廚,我就是長生王子。為報殺父之仇,才潛伏在你身邊,委身為臣。我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都想殺你;不過,父王臨終遺言交待,要我遵行佛道,一心忍辱,逆來順受,惡來善往,絕不以殺報殺。可惜,我一點也比不上父王的器量。我三度拔劍、三度思考父訓、再三度棄劍強伏殺機。如果我繼續活著,一定會再度想殺你;殺了你,反而有違父命而不孝──不如讓你親手殺了我,從此永絕後患。我死了之後,無從再對你產生殺意,至少還做到了父王的遺訓!」

垂老的雙眼,映出什麼樣的世界?一個有權力、有勢力、又有地位的老人,怎麼看待隨時要告別的世界?看待日日面對老死的現實的自己?

長生王子?曾經很貪心的國王,曾經殺人不眨眼,剝削百姓、欺侮鄰國、恃權而驕的國王,現在只是個老人。老人看著朝夕相處、情同父子的近臣,感到世事如幻。他開口要自己殺了他;他坦言無法為報父仇痛下殺手。他曾經視為最大宿敵的長生王子,到底是何時變成了他最信賴、最親近、也最欣賞的人?

「是……嗎……?我,畢竟還是比不上你的父親,永遠也比不上他……民間盛傳我貪污暴虐,至今念念不忘你父王的仁德。雖然在我威逼之下,他亡了國土,卻從未曾亡了行誼。他的聖潔,你的孝心,相形之下,我卻只是一個讓民眾怨恨不已的豺狼惡君,一個靠你饒命不死的老人……」他恍惚憶起追逐功名權勢的一生。他想要的、他占有的、他欲望的、他掌控的;還有,他千方百計永遠比不上的。

「怎麼可能忍心下手殺你?」老人想。

「怎麼可能狠心下手殺你?」年輕人想。

二人相視無語。

昔日的怨敵,今日的君臣;朝夕相處,親如父子。最後,長生王子默默帶著新王走出森林,也走出多年心結。回宮之後,新王召開國事會議,當場公開長生王子的真實身份,並且同時宣佈退位,歸還國土,自己回到故國安養晚年。從此,兩國成為兄弟之邦,代代和平,國運興隆,無有戰事。


原典出處:《六度集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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