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13日 星期日

第八集:社會化的青春期


社會化這件事,從離開子宮就開始了……

錢王子走了,一走好幾個月無消無息。

青春期,誰不是這樣熬的?

他回到王宮,安靜地、乖巧地、平平穩穩地過每一天。他不怪我寫他;甚至也不再怪錢王錯誤的政策和民間的生育品味導致人口失衡。他變了,他開始打量自己。他的心思像把刀,尖銳而犀利。在使勁渾身解數揮刀向大人們抗議無效之後,他終於明白世界上無奈的人不只他自己。無奈也不光只是因為一個人還太年輕。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後知後覺地知道了他改變的原因。那天來痛哭一場、可愛又脆弱的大男孩,在回宮的路上忽然起了疑情:「為什麼我非要交女朋友不可?沒女人又怎樣?不像我老爸那樣在女人堆裏度日,又不會死。更何況,為什麼……」他忽然被他自己嚇了一大跳。他沒有「喜歡」過任何女人,包括後宮裏那群媽媽們、妹妹們在內,雖然他在女人堆長大。他深信,身為男人,就要像他的爸爸,或像整群長老們,追女人、交女友、娶太太、從第一個開始沒完沒了的蒐集:從一個到十個,從十個到百個千個,要是有錢又有權,本事愈大就愈浪蕩。書上這樣寫,學校這樣教,其他的老男人也大半輩子這樣子活。他以為當個男人天生就要這樣。他以為是個男人就該學。至少,他本來這麼以為。

他驚訝地發現,他吵著要女朋友,只是社會這樣子教他。他急著在青春期體驗愛情,也是社會這樣子鼓勵他。他追尋心裏不存在的「女孩」,理由只是簡單到他的身體是個男人,而社會規定男人追女人才正常。愛情從身體與性別開始下社會定義,不是心。從頭到尾,他沒回頭聽過他心底的聲音。

一個人長期不聽心底的聲音,猛然一聽,卻發現一片空白時,只會忽然發現自己的荒謬。

他笑自己的無知。他笑這幾年的迷惘。他笑他流過的眼淚。他來找我吵架那天,吵到哭,哭紅了眼,衝回王宮。那天他哭得太厲害,哭了一路。回到宮裏,他發抖著朝書房走去,只想迴避任何一個媽媽的盤問。他躲開所有人,筆直朝書房前進。然後,從小陪他讀書的家教老師追了上來:「你怎麼了?」他問。「發生什麼事?」他拉住他。「怎麼哭成這樣?」他問個沒完,他又哭個不停,最後乾脆兩個人鎖在書房裏,哄他到天亮。痛哭的人沒胃口,安慰的人也就陪著餓。哭得半死的人說不出理由,陪伴的人也就不再多問。每次他哭,家教老師就陪他。從小到大,全王室都知道這對師生很親近,也都沒有意見。畢竟,他的家教老師也是鄰國的大王子,不但是兩國之間身份特殊的外交特使,又兼任跨國資訊交流長。這種人事安排,本來就是兩國國王公私併用的默契。大王子教大王子,加強兩國友好關係與文化交流,對兩個小國的密切結盟非常有利。

錢王子以為一片空白的心底,有眼淚在。總是有陪他哭的人影也在。他怎麼沒看見?

他變了。他才開始打量自己,不久就發現自己心底藏了另一個人。要命的是,那個人跟他一樣,身體上、生理上也是個男人。他慌了,不知道該不該為了這個新發現再來找我大吵一架。萬一他的心事又被寫下來,怎麼辦?他是不是應該生氣?這次他是不是還能理直氣壯大吼大叫「你亂寫」呢?

青春期怎麼這麼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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