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23日 星期三

戰事傷痕 Scar of War


It still hurts. It hurts even now.

那年,我們正值該要上幼稚園的年紀,並不很在乎上學。

吃點心、唱遊、尖叫推擠、美勞作品與胡亂塗鴉的作業本,不如和哥兒們整群一起出門奔跑廝混。天空裏,雲朵變形激發說故事的想像。晨日朝霞的清新,夕陽晚霞的神韻,在星子還多得數得出滿天星座的時代,我們是大自然的孩子。

我們也是戰事過後劫後餘生的人們生下的一代。

成人的記憶,是我們的有聲課本。還來不及理解和平、友善、人道、人權、人本、平等、公義、慈悲、博愛、共存、分享、互助……這些文明價值的定義或實務,我們就在聆聽中學了一肚皮的戰爭。

一肚皮的戰爭;充滿死亡、恐懼、逃難、疾病、貧窮、饑餓、欺凌、強暴、侵略、謊言、謀略、私刑、屠殺、破壞的戰爭。破碎的家庭與心碎的個人、瘋狂的追殺、喪心病狂的殘殺。分不清是殺的人有精神病還是餘悸猶存的人有官能症,在戰爭中,集體瘋人院般的互殺死亡模式,替我們一群小小孩灌飽了滿肚皮早熟的憂傷。

是哥兒們,就生死與共、有難同當。我們那天沒結夥去玩,卻正經八百地開會討論起「假如打仗了,我們這群小孩子該怎麼辦」這件生死大事。講了很多,想了很多。一個,要有防空洞。一個,要有食糧飲水。一個,要有光有照明、有棉被有衣物……「啊,那個誰誰誰家才剛生了嬰兒,嬰兒要怎麼辦?」該讀幼稚園的滿腦子不在乎幼稚園,倒是十分在乎戰爭。童年怎麼這麼早熟?有夠該死。「那……饅頭?」「要不要準備防身用具?」「我們能幫大人什麼忙?」家家戶戶的女人忙著張羅飯食,一群小孩臉色凝重地在準備面對生死大事。小鬼頭怎麼這麼不著邊際地面對現實?有夠夭壽喲,難怪隔壁阿婆老是搖搖頭這樣笑罵。

在大小離奇鬼故事與戰爭血肉記憶的非典型因果關係之間,誰管什麼狗屁邏輯?人類要是真的處處講求邏輯、事事不忘理性、時時體念合作,歷史上哪來這麼多同類相殘的大小戰爭?沙場又哪來這麼多冤死的鬼魂?有戰爭,證明人的獸性還是遠遠強過了人性。好好的佛性,偏偏用出來要獸性高過人性,拿他奈何哩?好好的佛性,不現佛顏要現魔面,拿他有啥辦法?

喜歡戰爭嗎?享受戰爭嗎?八識田不會放過你。自作自受,等著瞧。

童年很遠了。那天我們憂心沖沖分頭向自家大人們轉述我們的結論,大人們驚訝地面帶奇異神色,眼睛發亮地正色回答:「啊,小孩子怎麼想這麼多?不會不會,不會有戰爭啦。你們乖乖吃飯、乖乖長大就好……那些都過去了。」童年過去很久了,不去思考戰爭也很久了。

成年後,卻忽然開始大量夢見戰爭。夢裏,「我」是個男人;一個普通年輕男人。不是在山路裏被追殺,拼命狂跑想找寺廟躲的落難兵,就是領著一群手下霸凌另一個年輕男人的小混球。反覆重來的夢,呼吸困難的驚惶,仗勢欺人的霸氣;有卑微保命的那面,也有充滿攻擊性的這面。就那麼一個對世界和平沒有半分正面貢獻的爛男人。這些與戰爭、軍隊、男人之間追殺打群架、包抄動拳腳有關的事,在八識田。男人有什麼劣根性?通通在八識田。有什麼弱點毛病?也通通在八識田。喜歡套用什麼大道理或小藉口來正當化欲望和目的?八識田。心意識裏一夢一世生死;一夢就再活一遍那等驚慌恐怖--生死臨界的掙扎,瘋狂逃命的絕望。

心,是一個人最高昂的生死代價。投胎來投胎去,換身體、換國別、換星球……換不掉心意識。心把最後的懲罰與評判,一對一只留給你。打人、罵人、欺負人、攻擊人、陷害人、折磨人、傷人殺人……最後,道道傷痕只會原原本本地刻印在心頭上。

八識田舊傷要痛,就忍忍。自做孽,對不對?

對別人殘忍不仁,就是對自己終極的殘忍。

到現在,還有一大堆虛擬戰爭遊戲設計給小孩玩。把這類殘忍的傳承當成樂子、玩具、小朋友或青少年的課餘娛樂的同時,現實的國與國之間仗還不斷在打。學不會教訓的成人,生生死死痛苦不夠的成人,一樣到現在還賣力地把戰爭文化透過各類媒體散播給代代子子孫孫。要是真的身陷戰事的國家,孩子們死的死、殘的殘、上戰場的上戰場,哪來死活閒工夫打虛擬電腦遊戰?

小小孩們:我真心希望你們就光幻想、玩玩戰爭遊戲,玩到看透它的殘忍非理性就收手作罷。我真心祝福你們的現實人生,永遠不要經歷真正的戰爭。現下覺得好玩,只為從來沒有親身苦過吧。有閒工夫買賣、把玩虛擬戰爭遊戲,只為身不在真實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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