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26日 星期日

來一碗台灣陽春麵!


台灣有我的童年。

南台灣的盛夏多蟬鳴。每天中午,我會乖乖拿著十元到二十元不等的銅板(當年的銅板現在已算古董珍稀硬幣了呢),拐個彎繞過絲瓜棚,走出後門,踏過水溝蓋,再沿著小巷走到最近的小街上,步入阿婆開的台灣麵店。

阿婆不知道到底是怎麼煮麵的;直到現在,我沒吃過比她煮的更好吃的陽春麵。

在大太陽底下,這間阿婆從年輕媳婦時代一路開到兒孫滿堂的麵店很安靜,只有小街上偶爾傳來的車聲:慢速老機車。一路吼叫「酒甘哪淌賣某」的三輪車。老人腳踏車。故意拿掉消音器又狂飆的新機車。嬰兒車。娃娃學步車。兒童三輪車。計程車。小客車。小型送貨車。果菜批發市場的中型貨車。手工麵包流動販賣車。

「阿婆,一碗陽春麵!」小聲。

「……」點頭。

找張可以看街景的位子,爬到椅子上小心坐好。

「要不要小菜?」

「要,豆干跟海帶!」

「……」再點頭。慢條斯里地下麵,水蒸氣成煙。

我常常仔細看著阿婆煮麵的背影,研究她暗色碎花洋裝上方花白的包包頭。手的動作。專注的神色。也許是我想在老人背影裏找到一絲絲祖母的影子;同樣是背對著我,低頭切菜煮飯的熟悉身影。女眾總是這樣安安份份、心甘情願、輕輕巧巧地餵養代代兒孫,把生命傳下去。外面一天到晚嚷嚷「小心老子炸你!」「看我殺掉你!」「小心我三兩下殲滅你!」「打就打,誰怕誰啊?」的通通是些犯老年心理危機的老男人--那些一輩子不知道懷胎十月、把血肉營養都無條件分享給胎兒、為生下孩子要賭上自己一條命到底是什麼人生滋味的好戰老男人。女眾辛辛苦苦地含育、養護、保全人類的血脈,男眾代代互殺互砍。所謂兩性社會,本質上就是這麼殘酷悲哀--邊生邊殺;人生人,人也殺人。

「來了!」阿婆端來熱呼呼的湯麵。

「燒喔,吹一吹!」她對小客人叮嚀道。

她是祖母的老厝邊,也是老朋友,彼此熟知女人家在傳統婚姻裏的苦處與無奈。祖母去世後,我常常奉命拿著銅板來找她吃麵。一老一小之間,所傳遞的不止是一碗陽春麵的滋味,而是對同一個人的無比懷念。她的招呼、總是「不小心切太多」的小菜、常常「這個免錢,阿婆請你吃」--常常令我覺得有份重溫「寵孫」或「金孫」身份的特權殊榮。

假如你也來南台灣的話,記得找家老老的小店,吃一碗平凡無奇的陽春麵。很久以後,有一天你變老了,你會忽然記起那條街。簡單溫暖的台灣店面,溫厚樸實、認真煮麵的人影。台灣旺盛的生命力正藏在最稀鬆平常的日常生活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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