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的傲氣

1994年諾貝爾文學獎殊榮歸於大江健三郎時，我只選讀一、兩部暢銷上架、指標性的溫暖作品。近三十年過去，年老許多的我才偶然閱讀起「死者的傲氣」，以生者與亡者（解剖用大體）、生者與生者、男性與女性之間針對生死議題的反覆叩問為主體的短篇。

場所是醫學院大樓的解剖用大體藏屍間，工作三十年的老管理員帶領打工的文學院法文系男學生及為籌措墮胎費用才勉為其難帶著孕肚上工的女學生將屍體從舊水槽搬運到新水槽。男學生與戰時被槍殺身亡的逃兵屍體、新死的少女屍體、浮浮沉沉的各式屍體之間展開形而上的想像對白的同時，也聽女學生抱怨懷孕不適與墮不墮胎的心煩意亂。

摔了一跤、看整天屍體以後，原先以為胎兒與泡福馬林的新舊屍體無異的女學生突然不想墮胎了，決定讓胎兒自然成長，把孩子生下來。

忙了整天以後，兒孫滿堂的管理員突然被副教授通知搞錯了工作內容，應該要把沒有用（無法用於解剖）的舊屍體全數搬上運屍車載去火化、將裝滿新藥液的新槽保留給源源不絕、即將用在解剖課的新屍體才正確。氣得半死也無可奈何，只能動員雜役全員加班。

做白工白忙整天又被迫加班運屍的男學生此時此刻邊擔憂打工薪水領不領得到的問題，邊焦躁女學生的身體狀況，邊無法克制地對即將被當成廢棄物品般載去火化的大體的感情不斷涌現。

生命的意義，不，生存的意義，到底在哪裏？

活一輩子，結局不過這樣？

活著究竟為的是什麼？

死又為了什麼？

然而，他們三人都被現實生存壓力囚困在活人的思惟裏：一個為養家活口開銷，一個為求學生活費，一個本為墮胎手術費又戲劇性轉折成育兒經費！誰有空停下來思索存在不存在或虛無不虛無呢？偏偏生者與死者在相同的肉身結構以外的重大差別不就只在意識流活動（命根/心識）嗎？

人生能按下暫停鍵，停格，思考，反觀，直截叩問生死意義是多麼奢侈的事啊！一件多麼富有生命力又充滿希望的人生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