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27

飼養


戰爭像一台死亡機器,量產死亡:身體、心靈、道德、感情、人類或動物、個人或國家。出生在屬於死亡的戰爭年代,無論身份是軍是民都一樣不幸。在死亡的朦朧暗影下,貧窮變成最後掙扎的生命光亮。

貧村、窮鎮、荒縣、戰國,重重層層的權力建構之下,貧村裏原本以抓補野生山犬為樂的男童們(戰爭時期男女出生性別比會拉大差距,男嬰會遠多於女嬰)將旺盛的好奇心轉移、聚焦在飛機撞山失事的黑人士兵身上。語言不通,公文拖延,無奈的村夫村婦們只好把黑人士兵關進地牢裏圈養。養著養著,竟然像養溫馴的家畜動物般養出了感情與信任,放他自由活動、與村童們外出嬉戲。養著養著,雖然語言依舊不通,日久生情,男童對黑人士兵產生了某種只有人類與人類之間才有的「特殊情愫」(在男性青春期非常普遍發生的男同志情誼、男男共浴、與對其他男體的幻想),暗自祈禱公文永遠不要下來;希望鎮公所幹事永遠不要來通知村長必須將黑人士兵押送上交縣府的國家命令。在漫長的等待中,黑人士兵開始發揮長才幫村民修理日常用品,甚至還協助不慎摔進山谷的鎮公所幹事修理好毀損的義肢。

然而,男童最害怕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鎮公所幹事終於帶來村民等待已久的押解戰俘通知。他不希望黑人士兵被押走卻又不會用對方的語言表達,只能衝到對方面前表達豐沛的情緒。他的反應被黑人士兵錯誤解讀,反倒被對方當成人質一起反鎖在地牢裏,令對黑人士兵產生好感的男童深感被背叛。男童的父親與村民們在盛怒下破壞頂蓋、揮柴刀砍死黑人士兵的同時也砍傷男童的手。救出男童後,村民決議不將遺體火化,改而直接棄屍。

昏迷數日的男童醒來之後突然自覺長大了,再也不屬於村童玩伴的兒童世界。他冷眼旁觀昔日同伴把撞山的飛機尾翼當草皮上的滑橇玩具,收下鎮公所幹事脫下來、交給他保管的義肢,一個人孤單地站在坡地聆聽遙遠的嬉鬧聲。最後他等到的只有坐在飛機尾翼滑橇玩具上衝撞山石當場身亡、鮮血直流、面露微笑的鎮公所幹事的屍體。

戰爭一旦在國與國之間發生就像Covid-19病毒侵入人體一樣是全面性的感染與災難,對誰都危險,對誰都禍患,對誰都一樣打上以貧窮為印泥的死亡印記。生一場,死一場,什麼都帶不走。哭哭笑笑都會過去,在八識田業種裏刻下生生世世翻轉反覆的恩恩怨怨,當事人對於哪裏恩哪裏怨甚至了無記憶,只是隨業流轉受報。戰爭年代裏,隔胎之迷而來、隔胎之迷而去,生不知為何而生、死不知為何而死的人們猜也猜不準誰是為報恩、誰又是為報仇而來……

在戰爭年代「出生」一事本身就構成悲劇了,更何況為生命的延續必須餵養以飲食、依食而活?亂世裏,飼養與被飼養都註定是白愛一場的世紀悲劇、無常業力。飼養是一件會放進感情的事情,有情養有情,養出來的當然是感情;無論分類上屬於哪一種感情。在沒有安全感的時代互相飼養又被迫愛別離,時時刻刻在死亡陰影下活不知味地活,人生變成一場惡業循環的惡夢。

這是我所讀過最精采的反戰文學作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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