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25日 星期日

認同與自信:晚安,愛情故事


好久好久以前,我也當過奶娃,也曾經當過小朋友。我是個時而安靜、時而好動的小朋友,愛聽大人說故事。祖母的口述有聲故事,我一再要求重講,聽也聽不厭。結果,深深刻印心頭的第一則晚安故事,不是中西童話,而是一則古老的先民愛情故事。

一則與族群認同、性別認同、歷史認同、家庭認同緊密相關的故事。

「話說,好久好久以前,有一對失去父母的兄妹。小兄妹沒有雙親能依靠,哥哥帶著妹妹,住在山裏過活,一個負責打犣粗活,一個負責食住細工,相依為命。日子一天天過去,兄妹都長大了。哥哥眼裏只知道妹妹,妹妹卻有女人早熟的心思;她開始思考生育下一代的事情。身為妹妹,她想出一個方法。她趁哥哥出門工作時,前腳出、後腳跟,也尾隨出門。她從大自然取材,在自己臉上塗上各種濃厚的色彩,又在月黑風高時現身,讓哥哥看不出她的真實身份。慢慢從「相遇」到在山洞裏「約會」,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談起只有晚上談的戀愛,她終於懷孕了。當孕婦的身形不再有辦法掩藏時,她才鼓起勇氣向哥哥說明,她就是「她」。聽妹妹說完,哥哥也接受了事實。從此,這支命脈在山裏代代相傳,人口慢慢多了起來……」

書架上有大部頭的「中國童話」、「希臘羅馬神話」與「格林童話」等東西強國留給小朋友的故事遺產。走過日據時代、受過日式教育的祖母,心裏也留有不少日本童話。台灣當然也有本身豐富的民間傳奇故事和戲曲唱本,歌仔戲和布袋戲紅不完。可是,當祖母把我擁在懷中時,她卻一而再、再而三低訴這則屬於台灣古老原住民的故事,為什麼?對一個完全搞不清楚愛情、生育、兄妹通婚的社會意義古今流變史究竟何所指的小朋友,為何要講述一則浪漫的先民愛情故事?

那是女人對母性傳承的直覺,她要我記得。

在當時族群衝突的年代,對一個勇敢跨族群通婚的家族而言,她的故事有著比國族更深刻更濃烈的認同:這份認同來自子宮與DNA。政治由它吵來辯去,父系母系由它改來換去,可是,生物遺傳學鐵打的事實留在每個小小孩的身體。她要我記得身上也有原民的血。她要我記得在一個家譜長期只寫父方這一半、輕忽母方這一半的「漢族一半家族史」傳統中,我有個身為原住民的母親。就算全世界都欺騙你父系才「正常」,母系是活生生的事實。

在男人們腦袋身體同樣被戰爭蠱惑與摧殘的大殺業裏,祖母有身為女人的強悍:她立志要教出一個讀書識字的孫女,一個有母系認同的孫女。她可能一生沒聽過什麼女性主義,不過,她卻透過講故事這件事,教會下一代讀史、聽史、觀史、省史時,要記得歷史還有「女人」那一半。沒有她們,就沒有家庭、沒有傳承。人人都從子宮出世,沒有女人就沒有人類家庭史,歷史卻長期刻意迴避記錄(甚至貶低)女性這部分,寫來寫去寫一堆就是世世代代怎麼殺怎麼搶怎麼爭國土奪資源占女人這類同類相殘無聊事--讀史給我最大的感想就是男人真是懂得如何完全浪費母親給予的生命:她忍苦而「生」,你卻相逼至「死」。男人歷代好戰好殺好大喜功所寫成的爭權史最大的笑話與悲劇就是彼此相殘相殺幾千年下來,國界權力風水輪流轉,結果,還是一樣受困在同一顆地球,眼巴巴看全球資源愈花愈少還不知道下一步怎麼辦。

史學欠全人類一部厚厚的「愛情家庭史」。這裏有人類移民、戀愛、成家、通婚、生育、繁衍、溝通、互助、共存的展望與傳承。這裏有基因密碼與血源脈絡;這裏才有平民團結合作與生存共利的力量。貴族版史觀所折射出的大量剝削與死亡,只是利用大量百姓的身家性命當成少數貴族爭權奪利的工具手段,他們喜歡戰爭。打仗反正死的是別人,貴族家族自身總有大量金銀財寶可以交換生存物資,權力範圍與利益大餅總可以事後一起瓜分--貴族有資源、有後台、有把握能活到戰後享福分利,身為貴族當然不介意多製造戰爭、多挑起事端、多誘導動亂。國族的驕傲屬於貴族,沙場的屍體屬於百姓。歷史是活人寫的,屍體不會拿筆。

那麼,佛典故事呢?佛典故事也包含大量史料。佛典故事非常珍貴;它與世俗歌頌戰爭侵略權勢武功,殺掉愈多人、版圖愈大塊就愈沾沾自喜的貴族史觀相反。佛典大量書寫記憶底層平民的生活大小事之餘,有關國家之間如何停戰以取得永久和平的歷史表述比例也相當高。在佛經當中,我讀到歌頌和平、合作、分享、共存的平民史--它源自一個完全反省貴族立場國族運作的王子,一個放下貴族身份,選擇與平民百姓、與六道眾生站在一起的王子:佛陀。

奇妙的是,佛菩薩開示所流傳下來的佛典故事當中,對三千大千世界、六道生死輪迴的精采描寫,也包含大量愛情故事與家庭故事。眾生生死大事畢竟是從欲愛色愛無明發動起頭;從佛典觀照人間,這樣的歷史向度非常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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