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16日 星期一

老年與遺忘


重逢後,她白髮如雪、顏皺佈斑。我想證明她的心沒變。

「嘿,妳記得她嗎?」

「誰?」

「就是姓某名某的大眼睛女孩啊!被妳罵哭了那個。」她有雙驚人的大眼,一痛哭淚珠以巨大液體型態串串成粒跌落,像都市天空不懂修行的快雨一不小心下錯地方。

「某某某是誰?」

她衰老許多的眼神失焦茫然,呆滯無光。糟了,她全忘了。相處這麼久,這麼親,親到像母女般鬥氣吵架起爭執又把年輕人罵哭罵跑,竟然忘得一乾二淨,像從來沒發生過一樣!

「……」我一時應不出話,陪她沉默起來。

年紀與病痛讓她失去大量記憶。算了。起碼還記得我,對不對?不對,我失算了。她突然以完全與年紀不相稱的少女心追憶她年輕時代的戀情。談起她的男朋友同事兼預約不成功的未婚夫。從辦公室政治聊到男同事求婚與婚前恐懼症(婚前恐懼症很常見,尤其是被求婚的女方。有時戀愛長跑因求婚而突然告吹,有時訂婚後在大喜之日前大吵毀婚分手,有時甚至在結婚典禮當天突然嚴重心理不適逃婚或半路中斷儀式),談她年輕時代對婚姻的渴望與對準丈夫人品的重度焦慮。批評完,猶豫完,到處請教比較一番,她拒絕了,獨身一輩子。我靜靜聽她陳述,感到非常熟悉。這一段我記得;我們初認識不久她就講述過一遍。當時沒談及苛酷現實、鑽牛角尖的辦公室鬥爭,但是論及婚嫁掙扎過的拒婚心路一模一樣,那是她很在乎的人生心路。過不了幾天,她突然把興趣集中到我身上,開始天天窮追猛打我是不是交過男朋友或被男生追過之類的老掉牙私事。不問則已,一問滿園花草全失色。會好奇追問就證明她連我也忘掉了。

強勢又驕傲的她罵跑一個又一個。全都是別人不對、不好、不上進、不聽話、不服從、不適合留住,最後輪到她自己被局勢趕跑,再用一輩子的時間追憶那片再也回不去的一方王朝。她只記得空間與權力(從頭到尾最在乎的空間與權力),對她完全不在乎的人忘得一乾二淨。忘了也算了,橫豎人事全非。

不在乎人的人註定會失去權力。權力這種無常妄法向來是由活生生的人類出於心軟業障才下心交付給別人。過去生累積的福德與人緣用盡後權力妄法當下消散。修行要趁早;晚了什麼都全忘掉,想修也力不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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