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月1日 星期五

淚の台北與海葵颱風的距離

 


《我們與惡的距離 The World Between Us 》
主題曲 MV 首播

對我而言,台北盆地是淚海填出來的。世世代代的眼淚退潮之後,留下前衛、進步、豐饒、多彩、一點豔麗一點可愛。我也曾是英勇勤懇的台北住民。離開台北之前,我深深看著告別深海海葵迷宮、進駐台北市博愛特區的小丑魚們最後一眼。別了,愛徒。別了,我前半生的眼淚。別了,書街。別了,中山誠品街。別了,別了,別了,那打從日治時代就沒離開過的亡魂們。

住在博愛特區的歲月,我幾乎每天在敲著小木魚、小引磬一人清唱早課裏開始,在入夜施食後寂然安板。樓上住戶偶爾比我更早起,直接播起電台廣播音樂。晚上若有什麼大事,最了不起的大事就是收容被鄰居不小心鎖在門外的傲嬌家貓。人生沒大事,平常心過就好了。直到「我們與惡的距離」讓我平靜很久的心有一些激動,有一些感傷。那是空前絕後的優秀台劇作品,台北人把追劇當成人生在過,司法人把追劇當成專業要求,學術圈把追劇當成大學授課師生消解世代代溝的良藥與人生哲理講課座標,我的身邊每天都有大聲討論該劇內容的興奮激昂與無比精采的多元對話,我卻一人沉默著,從頭到尾。

看著在戲裏大哭大罵大愛大傷的靜雯,我的心比誰都痛。

她是我的台北記憶不可切割的重要環結。

我們一起哭過的八九六四。

我們一起吃過的便當,熬過的青春,晒過的大太陽,討厭過的生理痛。

她與我在不同的人生黑暗期裏各自掙扎,像兩粒種子各自努力向上冒芽。然後,我看著她漸漸結苞綻放,開成一朵非常美麗的花。而我,深深潛在我的人生黑暗谷底魔魅之森,常常一個人手插在口袋裏星夜散步,走到路樹街燈下靜靜抽菸,啜飲德啤、美啤、或台啤,耽美在只有自己才懂的悲愴。她開成一朵任誰都想再多看一眼的花,我一直以為我會變成一棵壯碩堅硬的巨木。

看著靜雯演著我的中年人生不可抹滅的重要碎片,看著她就像看我的至親家眷們崩潰哭泣伸手拿出法院判決書的淚臉。呵,叫我如何說?那當下叫我如何找任何人談談刺激全台淚腺的「與惡」?該如何開口?我已經是早就戒掉菸酒的佛弟子了。我已經跑遍諸山道場、皈依諸山長老了,我已經在戒壇對三世諸佛菩薩立下生生世世無悔的重誓了。我已經再也不能找個寬厚的胸膛埋進去大聲嚎哭了,我要當個可以讓眾生依靠的大丈夫、法王子才對啊!

「姐,妳為什麼不回來?」

「你回來當法官,給我們一個死刑公道!」

「我想殺他!我知道你認識三教九流,你有辦法。你告訴我,我要為我兒子討個公道!」

我那還不曉得癌症上身、還沒發病、還不曉得癌症末期很快就要結束生命的父親睜大一雙充血的眼睛,大聲吼回去:「就算找人去砍他,斷手斷腳,又怎樣?你兒子不會活過來了!換你去坐牢,你老婆女兒怎麼辦?」

我心裏有千言萬語的刑事法學理論,有佛研所訓練到升座說法等級的經教,看著那三張淚崩的臉,半句也說不出口。勉強以最拿手的專業訓練解釋一小段限制行為能力或無行為能力的刑事責任能力理論後,突然發現理論在生死無常面前多麼脆弱無力。每張臉都在哭,我能做的是先擋下我自己的眼淚。喪妹的,喪妻的,喪母的,喪弟的,喪子的,我們一起圍坐在平凡的家常客廳小桌旁,彷彿人生之海只剩下血脈、血緣、愛情、婚姻沖刷過的荒蕪沙灘。對亡者而言,或者,對我們而言,哭得出來或哭不出來都遠比完全精神崩潰好得太多。

「我們夫婦倆好想跟著兒子一起走算了……」

自殺。想自殺。又是想自殺。夠了。真的夠了。苦我們父女還不夠?

我能哭嗎?不能。

如果連我現出家相都哭,誰來扛哀傷不已的親眷破碎的心呢?

整個世界在腐爛

腐爛的都與我無關

這黑暗 我多習慣

習慣到不再需要看

我曾在黑暗頂端

以為光的距離很短

想去攀 又跌下來

我還能不能再期待

don't you stay?

多看我一眼

無視我的臉 任何疲倦

看穿我最脆弱的防備

沈默以對 都無所謂

任何角落都沒差別

don't you stay?

陪在我身邊

無視這世界 任何崩裂

看進我所深陷的深淵

讓我感覺 黑暗裡面

光線是抓得到的線

讓我感覺 黑暗裡面

光線越熾熱越強烈

if you stay

陪在我身邊

凝視我的臉 所有狼狽

照亮我陰暗的每一面

不顧一切 包圍一切

光線裡別讓我走遠

我一直以為看過百分之百的暗夜的人有責任帶給世界光亮。

我以為曾痛哭心碎、不吃不喝、大哀大慟的人有責任帶給眾生幸福快樂。

我想我走過的無情冰冷殘酷「應該」要教會我生生世世慈愛溫暖包容。

那麼深情的台北,以淚沉澱沖積出來的可愛盆地,哪堪海葵颱風的粗暴撞擊?

難道台北不值得所有人愛的抱抱嗎?

台北人不是用情很深嗎?

看著靜雯的臉,我就想起排球、小七的霜淇淋、校園自動販賣機的雪碧,從老爸那裏A來的啤酒、香菸。我就那樣灌了足足三年的雪碧;殺球,雪碧,殺球,雪碧,殺球,雪碧。我不知道我耍酷捧著的是自殺亡母的名字。就那樣,不知為何地固執暢飲三年。

狂風若要吹的話,不是該吹向無情無義的方向?

多情如台北,淚雨如台北,且容我們慢慢修出笑顏,停止哀傷。

陪伴,接納,包容。我們與溫柔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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