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6日 星期一

想像的界限


佛教後期,在傳到中國之後,才漸漸建立起寺廟文化--許多台灣人對佛教史不了解,以為凡僧眾一定非住寺廟不可,其實是很大的誤解(或許也與學校教育向來不重視或欠缺宗教常識課程有關?)很多大善知識,早期都曾住山、住洞、住茅蓬、住森林、甚至住墓地等等閉關苦修過。幾十年過後,等具足修證,度眾因緣成熟,大善知識才出山來集眾力啟建寺廟。

台灣民間對寺廟的想像,回到根本,其實是出於對「家庭」根深蒂固的想像所折射與建構出來的。不少人曾親口告訴我,他們如何看待共住修行的師父們:誰像爸爸、誰像媽媽、誰像兄弟姐妹、誰像夫妻、誰像小孩子、誰養家誰被養等等。這當中,誰負責什麼、誰的特質是什麼,也往往是以「世俗家庭」來比喻及模擬:法脈比喻成族譜,寺產比喻為家產,佛事比喻成事業,接眾比喻成上班,功德金比喻為家庭收入,其他種種比喻成家庭支出,有新出家眾比喻為多了子子孫孫……。還有人把道場天天開門接眾比喻成開店,說:「師父在顧店!」看師父忙寺務,也說:「師父在上班!」

簡而言之,不少人以為寺廟就是「師父的家」,也常常將世俗家庭人際模式套用進來。這誤會真不小;最後,七年級、八年級的新生代一路觀察下來,竟直接說寺廟是師父的「公司」,住持是師父的「老闆」!這些乍聽起來很好笑、很新鮮、很符合台灣民情;不過長遠以觀,過份世俗化的想像,並非好事。畢竟,萬法唯心造;眾生打這些念頭愈兇,這些心念愈普遍,將來因緣成熟,法相也會現前。心如工畫師,這些心念畫出來的藍圖,愈來愈俗。

這些,初初像笑話,久之可能誰也笑不出來。

缺乏對出家事的了解?也是。中國人會發明、發展出寺廟文化,與中國人非常注重家庭關係的民族性有關。對一個在各類社會人際架構中,處處以家庭為重的民族,看任何團體,都離不開對於家庭的想像。中國人通常才見面認識沒幾分鐘,就開始打聽起對方的父母親族、祖宗八代了;就像人若離開了「家庭」這個座標,就毫無社會立足之地似的。中國人常常以為,人非屬於一個「什麼」不可;弄得離婚的、單親的、喪偶的、單身的都自覺比不上有「正常家庭」的人;又無緣無故受社會不當歧視或惡意敵視。

人,真的非要依賴、附庸、屬於一個「什麼」嗎?

生下來,一個人生;往生時,一個人死。

在生死中間,暫時的「屬於」(我、我所)這麼值得強化嗎?

被家庭想像一設限,最後,民間竟將一間間的寺廟,想像成一家又一家的家人,將教界人際互動賦予家庭人際模式的色彩。幾千年過去之後,除了佛弟子當中用功一點的,會讀佛教史、會誦佛經的,還知道佛教的原貌、出家的宗旨、出世的要義之外,一般人完全不了解。愈不了解,愈以為寺廟就是「師父的家」--他們普遍不明白,塔寺堅固期是佛教後期才日漸興盛的現象。出家人有出塵之志,出了家,又何必走老路子,將家庭模式COPY來道場呢?

海內外宗研所,對於上世紀中葉以來,各傳統宗教(含天主教、基督教、佛教、道教等等)明顯的世俗化趨勢,談得很多。世俗化的最大特色,以神的信仰體系來說,最常舉的實例是從獨身的神父到娶妻生子的牧師之間的歷史演變--神職人員與俗人的界線模糊化,區別愈來愈少。慢慢的,神職人員的「宗教信仰」演變為一種附庸於資本主義社會的營利事業:有上班有下班、收入有會計報表、可以娶妻生子置家產、也可以穿俗服、留世俗髮型、打扮盛妝、飲酒食肉歌舞娛樂……最後,講道形同教書上課,離開了講台與傳道之處所,回到家裏,現實生活上與俗人差別並不大。

是不是眾生心的渴望與想像,一步一步打造成現狀?是不是中國人的人情特質,才會一見面就問:「你家在哪?你家有誰?你爸媽在做什麼?」若對象換成出家眾,出口就是:「你是屬於『哪一家』道場的?」這一問,要怎麼回答「僧寶皈依十方三世佛法僧,服務十方三世有情,不限哪國哪宗哪派『哪一家』,不像俗人一輩子受限於『一家』」呢?

之前,一位大陸法師告訴我:「你們台灣,山頭主義很嚴重。我們不會,美國那邊也不會。」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山頭不山頭;而是「家主義」很強勢、很主流。不管什麼人,都習慣要分別一下「屬於」什麼;看看是哪一戶「家庭」、哪一間「公司法人」、哪一種「職業身份」、哪一「派」哪一「流」哪一「組」哪一「隊」……有時,這種對團體的強烈依附感、依賴感,還會讓一時失業的個人心中大為恐慌,以為他現下已不屬於任何一個公司行號團體,他的人生完了。法人是人為去虛擬、假想、設計出來的,一個幻覺、一個發明、一個假相;怎麼最後會發展成變得比自然人更重要?自然人有佛性,法人可半點也無。

這些都不是絕對的答案,只是一點點拋磚引玉的初步觀察、記錄、思考。你可以自由地提出你心目中可能的答案;在這裏,沒有人會問你「你屬於哪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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