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9日 星期六

上火車,下火車:女性化霸凌(六十一)


「哪,人生就像搭火車。有些人上車,有些人下車,能一起同搭一部列車的時間就那樣。錯過了就沒了。」她把手上的餌食丟向二二八公園的水池,誘整大票肥腦肥腸的過胖魚瘋狂衝過來搶。餵的全是高級有機土司與饅頭。「喂,妳懂不懂我說什麼?我說的下車是死的意思。」「嗯。」我點頭。

「這群肥魚!」我低頭想,「明明是座受難公園,怎麼每隻都吃到腫成這樣?人類真是莫名奇妙,互相計較折磨追殺,倒是相當疼魚啊!」

出家後,我才知道她有嚴重的人際關係問題,得罪相當多人。原生家庭的親人與她相處的互動模式極有問題,造成她從童年起薰修大量負面的攻擊語言,別說普通家庭的親情模式學不到,連最基本的、人與人之間的關心與溫度都沒經驗。很多人厭惡她卻很少人知道她本身就是被害者──她屬於經年累月精神受虐的不幸受虐兒,在眾多親友手足冷酷無情的仇恨語言中長大。如何要求一個自幼在憎恨與敵意中成長、心理上傷痕累累的人展現出普通人的友善溫柔?

「你記得她嗎?」

「記得。怎麼了?」

「聽說去了西藏。」

「西藏?」

「她有跟你聯絡嗎?」

「沒有。」

火車與人生的比喻是誰發明的啊?比飛機成不成?隔著大海,搭著飛機去西藏。現代人的緣份更像搭同一班飛機的乘客吧?沉默地隔離,客氣地分坐,各自埋首於眼前小小的螢幕上的網路影音的數位資訊。耳機音量很大,大到聽不見鄰座的人在呼吸、打嗝、或心跳,疏離到有誰靜靜往生了也不見得知道。上機,下機。除此之外,什麼也不知道。

又過幾年,過上很多年,網路上開始經常流傳西藏僧尼自焚的照片與名單。我讀著破碎不完整的名單與死前死後對比照,不曉得她在不在裏面。為了求法就會隨俗取個西藏法名吧?她還活著嗎?她往生了嗎?她怎麼不跑歐洲卻跑了西藏?文明開放國家不去,偏找個連命保不保得住都不曉得、不知人權保障為何物的封閉地方?

在搭火車前往西藏的路上,她怎麼想?會想起蘇軾的七律嗎?

人生到處知何似,恰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年紀愈大,對上車下車、上機下機的際會因緣就愈淡薄,不想太多,不解釋太多。畢竟,若明知此生此世聚後一別則萬劫千生再難相逢也無所謂時,就表示真的是無所謂了。

「喂,你這人怎麼這麼不要臉哪?」她聽完我對她的疑惑的解答後怔了十秒,突然放炮罵人。還沒出家的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她的表情沒有惡意,嘴倒是相當刺心。哎,既然要問問題,不就是期待誠實的回答嗎?我看看她,再看看二二八公園的滿池胖魚,突然覺得台灣家庭生活真相有時十分荒謬。那一年,我不曉得她會去西藏。我還年輕,不曉得緣份說盡就盡、說散就散、一去不復返;世間緣份如此,出世法緣也一樣。

(謹以此文紀念一個勇敢活下來的受虐兒童。好勇敢,勇敢到縱使被眾人誤會、憎恨、攻擊、批評、討厭,都咬牙忍著不講她是怎麼從一個沒心沒肝的無愛家庭裏折磨大的。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教會她怎麼去愛別人。愛都學不會,慈悲這門修行學問實在是太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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