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我縫出來的是擁有美麗惜福補丁與外行手針縫軌的特殊出家文學。
時隔將近二十年再親手縫僧襪,心境果真截然不同。不是送衣缽室給神通廣大的執事法師用專業裁縫車完美修補;不是送到台北車站地下街超有個性的擺攤媽媽操作裁縫車神速修補;不是交待開素食自助餐的佛子媽媽轉交給很懂繡學號的專業朋友發心代補;甚至不是二十年前每天補一小塊、補得滿頭大汗還五顏六色的外行亂補。就只是安份地在盛夏蟬鳴聲中靜靜埋首苦幹著,把破洞用舊布包起來。
當年我補的僧襪還頗受關注。為惜福針線包所剩無給的殘線,我補出了一雙雙交織著粉紅色線、金黃色線、鮮綠色線、深橘色線、咖啡色線、純白色線、純黑色線……的叫花子僧襪。並非我多講究時髦,只是單純地想把一小盒十元的迷你塑膠針線包裏剩下的彩色細線用完而已。
人在縫,心在縫,當下在縫,專注在縫,一心一意地縫,會發生類似禪坐的效果。心收攝了,八識田種子開始偶爾浮動。我想起來初學針織技巧的青春期家政課,甚至想起我那肥肥壯壯、總是帶著圈圈頸鏈老花眼鏡的老奶奶級家政老師。她烤的咖哩餃好吃到爆,在西點烹飪方面是神級人物。至於其他課程,她特別注意我這點令我十分無奈。
「這真的是你縫的?」
「對,老師,我自己縫的。」
她高舉我縫的動物造型手工布偶,隔著老花眼鏡仔細端詳:「縫得很好!不是你媽媽、你姐姐幫你縫的?」
「老師,真的是我自己縫的。」我沒有姐姐,我心想。我妹妹還靠我包尿布餵奶講故事親親拍拍睡覺。至於拒絕出嫁當黃臉婆的繼母常常忙著逛忠孝東路瞎拼並把我當成24H免費保姆,她的專業是口紅粉餅迷你裙高跟鞋,不是家政課。父母覺得我「可靠」,把小孩子交給我,他們倒鎮日不見人影。
「看不出來!」她笑了,用某種奇特的另類誇獎口氣。
該怎麼說呢……一個臂肌發達、熱衷球類運動、留著帥氣打球短髮的學生好像跟她手上那隻可愛小動物布偶聯想不起來。老師,我很喜歡小動物,只要跟小動物有關係的事情我都很認真。這句旁白收納在我心裏一存放就三十年。我想,我那尊可愛的老奶奶家政老師跟她那好吃到爆的咖哩餃應該都已經不在人世了。
她一定想不到她教給我的家政基本工夫比少林武功還實用一萬倍,夠讓我在山窮水盡遍尋無出家在家弟子有製衣專業的因緣下還能自力救濟。恭敬父母師長善知識果然要緊;柔軟受教就學得種種好功夫,生生世世受用。只不過縫僧襪跟縫布偶訴求不同;前者只需要耐用,後者必須講究美觀。
僧襪跟俗襪最大的差異是材料與縫法。傳統包腳綁腿僧襪使用沒彈性的布料,非常容易被粗硬的腳趾頭刺破或長期走動摩擦在骨節壓迫僧鞋的力點撐破;不能選比腳大的尺寸,僧鞋塞不下;不能選比腳小的尺寸,無彈性緊迫感會嚴重到無法行走或加速破洞。為此,道場幾乎都會有常設的衣缽單位專業處理與製作,佛教文物店也會長期出售。
三十年了,我依然記得老師。
一針一線縫回青春期的記憶。
兩雙僧襪補好後,在明亮的晨光、動人的鳥鳴中,我又發現腳上那雙多破了幾個小洞。又破了?也許佛教文物店可以考慮加開「全台宅配服務」?現在我還有心力、手力、眼力做這種手工縫,萬一跟人間世因緣太深活到八九十、一百幾就不見得了!人間緣深,不是說畢業就畢業……
不知道當年被我教過的家教學生們想起我時會是怎樣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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