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粗魯隨興的笑話,而是用人生付出代價的切身之痛:苦諦。
成為藥罐子乃初始的嚴肅人生哲學態度:切畏生死,有身體就有痛。生存與死亡哪個更可怖?活著病到生不如死可怕還是冰冷冷地躺成一具無感屍體可怕?人怕的究竟是死亡還是迎向死亡的物理化學變化過程中無可避免的痛苦?一直生病痛苦還是為治病忍受針藥痛苦?治療方法針與藥二選一,哪個更痛苦?總之生存就要生病而生病是人生必要之痛,選擇哪一種苦?
「噢,怎麼那麼狠心……」我趴在我倆的小閣樓臥室木地板上使勁嚶嚶哭泣,祖母打一盆熱水幫我熱敷我瘀青發紫的小屁股。枕頭哭溼了一大片,她心疼地為我推散屁股的瘀血,喃喃地說把血塊或塞住的藥水推開的話會少痛幾天。當時的年代,一般小兒科為防兒童細瘦的手臂無法承受注射針的長度造成意外傷害,唯一選項是採取臀部注射,用屁股的脂肪與肌肉擋掉神經要害。偏偏我的體質業報奇差無比;整家人都覺得打針像蚊子叮痛一兩天就沒事了,獨我一人要屁股瘀傷腫痛長達一兩週之久,甚至達到不良於行、痛到歪著屁股跛行的可悲地步。悲慘的就醫打針經驗幾次以後,我學會了跟醫生討價還價:
「我不要打針,只要吃藥就好。」
「打針比較快好。」
「我不要打針。」
「藥很苦哦,吃藥比較慢好哦。」
「沒關係。吃藥沒關係。」
The ass-pain is a REAL pain in the ass.
My ass is a REAL pain in the ass.
I am also a REAL pain in the ass.
如果人生「笑中帶淚」、「哭笑不得」,指的無非就像這類難以言喻的境界。
當時年幼的我不知道我已經產生怕痛恐懼症(打針恐懼症)或被反覆嚴重瘀傷折磨出創傷反應,只想不擇手段逃避打針,哪怕代價是一年花兩百多天吃藥。我度過嚴重藥物濫用的人生超過二十年,直到台灣轟動全球的全民健保制度讓人人手頭都有以英文字母當追蹤代碼的健保卡並啟用醫療系統電腦連線,醫師們才驚訝地發現我已經吃藥吃過頭,每個科別的醫師都警告我說我這輩子已經吃了太過量的西藥(為控制過敏體質與過敏反應並過按表操課、看時鐘作息、以軍事化精神運作的正常人生,我曾拿數年慢性處方籤每天吃類固醇),再濫用下去的話恐怕洗腎風險奇高,一一下令戒藥。不同科別的醫師不約而同分別教我如何用環境控制、飲食控制、生活調理、情緒管理、清潔保養……各種無涉用藥的法門,甚至不惜落狠話說他不要賺我的錢了只求我別去找他看病拿藥,號稱我這種治不好的慢性病患造成他嚴重心理挫折。
看過我在戒藥(癮)過程的極端痛苦與身心變化的就是我的師兄弟。
乃至於,目送我英勇無比地單槍匹馬出門到大醫院抽血驗血、不掉半滴淚地自動亮手臂地冷靜讓護理師們順利抽血的,也是我的師兄弟。
很多年沒打過針的我初初坐在抽血區亮出手臂時還會發抖且心跳加速。我記得劇烈的痛與嚴重的瘀傷,安慰我的溫暖懷抱卻不在了。「我是法師,不是當年的孩子了。」抽血幾年後,我的心得是鮮血被抽出體外並不像針藥被施打進人體那麼痛楚;貧血的老問題總有其他處理方法。而且,我的成人手臂的耐痛能力遠超我的兒童屁股,無關禪定不禪定,肌肉厚實太多。
當我靜靜地穿著僧袍坐在醫院角落一手緊壓另一手的針孔時,我注視著流水般的人群生、老、病、死。從出生到死亡,醫者迎來,醫者送去。一身白衣,是天使或菩薩,是貴人或恩人,是陪我整場人生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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