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嘔吐，生而嘔吐，很有存在主義質感，對不對？
客氣的外人喜歡用「你很特別」四個字形容初見面的驚訝，我本人直白自剖就三個字：很奇怪。用更時髦更直截了當的禪宗講法還可以濃縮為兩個字：怪咖。我不是普通泛泛之輩的奇怪，而是找不出第二個的詭怪。
我自幼就跟其他孩子不一樣。特別瘦弱安靜或頑皮好動（兩極化），特別粗魯活潑或無力病倒（兩極化），特別早熟懂事或特別天真白目（兩極化），而且常常嘔吐。從無母奶可飲的嬰兒期就開始使盡力氣拼命吐，把正常成人在南台灣餵食正常嬰兒的嬰兒食物一一吐光。眼看就要養不活了，不知家族裏的誰靈光一閃、心血來潮使出絕招：克寧奶粉加即溶雀巢咖啡混調手搖飲，橫豎一試。我能在地球存活下來的最初因緣是這裏擁有出產嬰兒食品的佛系動植物組合：乳牛與咖啡樹。若非世界上還有一款嬰兒飲品叫咖啡牛乳，我早就夭折了。
那是我的祖母親口告訴我的故事。
無論誰從我嘴裏聽我重述那段生命史都會一臉不可置信。
我很奇怪，對不對？
而且我是如此習慣我的異於常人，一輩子。
乃至於後來在漫長一生當中無論誰警告我咖啡因對兒童發育種種想像中可怕的負面影響，我都置若罔聞。要不是有咖啡可以喝，我早就在嬰兒期嘔吐夭亡、死於營養不良。這是生死存亡問題。
至於我記得的是我不停地感冒腸胃炎或單純噁心吐藥連帶吐光食物的童年場景。祖母為了對治我體弱多病又經常嘔吐的身體，隨時準備冰糖、糖果、果汁、養樂多、零食。藥物在胃裏消化時上衝的濃厚藥味總誘發我嘔吐的衝動，她要想盡辦法用其他味道壓掉口腔裏的異味才保得住營養與藥效。
頻繁嘔吐的存在，佛經裏的佛陀用以比喻修行人不走回頭路行欲；把「欲」比喻成當事人絕對不想再吃進肚子裏的嘔吐物。嚴格說來，以視三界如牢獄、生死如冤家的羅漢道觀點，當一個地球人類的「人生」本身就像是嘔吐物；無論再熟悉都拼個出生死輪迴不要再來。從這裏迴小向大的話，大乘菩薩道的發心實在太勇敢無畏了……明明知道生死輪迴出出入入每種身份、每次示現、每場受生都是生老病死諸苦交集的嘔吐物，不怕死不畏難地無量重覆。明明知道假借父母行欲出世的過程理論上也是像重覆嘔吐，總是發願再來一次。修行這件事，其實說穿了就是不要把父母吃過的苦重覆吃一遍；不要把父母為貪欲吃的劇苦再吃一遍；救拔累劫父母冤親主，救拔世世深陷貪欲之苦。
嘔吐這件法相非常有醫學價值。面對嘔吐的不同心境願力開展出不同的出世法道路，嘔吐因緣的不同表現也能判斷出病情實況與相應的醫藥治療辦法：
嬰兒狂吐，活命第一，先找到相應的食物再說。
兒童吐藥，止吐第一，先壓掉對藥味的不良反應再說。
青春期嘔吐，無數次打針吊點滴，聽醫師幾十種不同版本的胃腸保健需知，最後選擇吃素。
初初吃素被反對素食的朋友們押去士林夜市吃牛排，下場是吐在大醫院門口直接送進急診室。
出家後第一場異常暈眩嘔吐後我親口求師兄弟送我去急診，血壓剩三四十，院方認為再遲點送醫或我年紀再老些就可能彌留病危。那場瀕死經驗是個謎，現場抽血驗血驗不出所以然，根本找不出原因。
這次流感的嘔吐與重覆反胃噁心的時程非常漫長，病毒主攻呼吸系統與消化系統，幾乎重現我悲慘的學生時代非常熟悉的經歷。我倒是反省到一件事沒做好，忙到忘了：當初醫師判定我是天生腸胃過敏且保持腸道益菌環境天生能力很弱，規定必需一輩子補充益生菌或定期灌優酪乳、發酵乳之類的藥用食物。太久沒保養，遇到流感病毒因緣才會反應很強烈。
三十年前我床頭書櫃上整排文學，其中一本是沙特的《嘔吐》。本來不認識他的人與書，在熱心讀完西蒙波娃的《第二性》後著實納悶怎麼一個那麼有頭腦、有個性、有才華、美麗又聰明的女人也會栽在一個不怎麼樣的文人手上當一輩子的女朋友？很奇怪，戀愛一輩子，不結婚，不生小孩，一直續約又一直搞意識型態，典型知識份子的世界。好奇哪種男人會讓一個很有主見的女性主義份子栽了才買那本書來讀，後來才曉得他得過諾貝爾文學獎。原來是迷戀執著內在，愛到了沒辦法。但我的嘔吐沒有那麼有深度、有想法、有創意、有感傷、有種種歷史文學哲學文化情愫；我的嘔吐就只是我的身體業報不可分割的重點部分與一點長期壓抑精神反胃：文學是苦悶的象徵，人生本即令人作嘔，空掉才有辦法再繼續堪忍到最後。
那一夜，當悉達多王子步出王妃的臥室、眾女侍倒臥的後宮場景時，他的人生最後一場精神嘔吐已經結束了，他看透了女人。我們這群七八十億還沒成佛的人哪，至今都還在眷戀著三界這團嘔吐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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