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20日 星期一

讀《巨流河》與《洄瀾》:文學篇


遠離西洋文學這麼久,重讀此書洋洋灑灑的大師書單與經典詩句像返鄉。讀過的書,遠逝的青春,原來一直活在老師的課堂、講桌、板書、心上。當年沉浸文學時人容易感性,感情豐富,纖細敏感,出口成詩。自從告別文學、以經教開示為閱讀重心後,我明顯發現感性的那一面快速消失,理性(而且是與知識份子極其不同的另類理性)的一面快速擴大。

我羨慕起老師當老師的人生。當她想做一件事時,背後有位支持的父親,全力支持女兒當全職教育文化工作者。我當年不一樣。那時膽怯地問了句當老師好不好立刻被父親一句話擋掉:「只有什麼都不會的人才去當老師。」我一生不論做什麼選擇,父親總是死忠反對派。斷然反對,反對到我放棄、灰心、另行盤算,過上三年五年後又反對我新的志向、厲聲要我重拾上一個被他高聲阻擋的舊願望。我羨慕作者的福份不在於其父親在公領域的諸多成就,而在於私領域上對女兒人生志向的肯定、支持、陪伴、鼓勵、溫暖。應付一個永遠反對我的父親一輩子,我一直覺得心好累。沒想到佛法帶來的責任感硬生生把我多留在人世間這麼多年……

當年沒讀文學院的理由是怕背書。我怕重複十幾年的背書人生,一直背誦古人的作品,背到完全覺得自己沒有創作的價值,出世活下來只是為了把古人文章背完、再逼新生代比照辦理背下去而已。年輕的我很怕這種「世界上有沒有我都一樣,因為最好的成就都已經被古人做完了」的空虛感與絕望感。升學教育只有背書填鴨沒有思辨創意,我經常覺得我是可有可無的生命、最好的人生都被古人活完了,我的存在非常多餘。我覺得我像一台機器:被大人期待著將頭腦化為影印機,將子宮化為生產線。我崇拜起老師背書教書的本事。

文學時光的確很美好。然而,那夢幻般的水色流光年歲也回不去了。職場人事磨掉對人生絕美的純淨想像與求知若渴的天真。那個可愛的、嗜文學如痴、對人間懷抱美麗動人的不實夢想的年輕女學生像是亡者,靜靜躺在八識田裏永遠睡著了。我再也喚不醒她。

我仔細讀著老師講的話,彷彿隔著厚厚的時空布縵看到被我深鎖的文學少女僵硬不動的模糊身影,看到數不清幾大箱被她分送捐贈出去的文學書籍與珍愛的課本、被她親手燒焦的大量手寫文稿與信件、被她燒成灰炭的上千張再也無人擁有的老相片、被她剪碎扔棄的假日記或真日記。她覺得沒有人希望她活著,被討厭,被排擠,被輕視,被攻擊。關於這點,她相當配合,能斬掉人生軌跡的事情幾乎都做完了。

註定會被世人永遠記得的老師竟然讓我找到一個自願銷毀一切生存痕跡、渴望被全世界遺忘的小女孩。我驚訝地看著她,她的文學與心碎,她的死亡與睡眠,她總是一個人哭著思考要不要自殺或生存下去。沒料到她還躺在原地。

兩個走過戰火的文學少女,兩種戰爭。國家與家庭都是能殺死小孩的戰場,文學構築成堅實的心靈防空洞;一個少女永遠活在傳記裏被記得,一個少女永遠自願埋葬被遺忘。

我站在幽幽冥河這頭看著生命能量無比充沛的作家走在陽光明媚的人間盛夏,像一個死去許久的老鬼魂對人類充滿激賞與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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