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13日 星期一

考不完的掙扎


當年一起在考場並肩奮戰的戰友們全退役了,換兒女接棒。小至幼兒園,大至高中職、大學、研究所,將我們當年的焦慮壓力重活一次,故事一模一樣。

「苦過來了,生孩子來再苦一次?教改愈改愈亂,愈改愈競爭,我們都搞不懂……」父母們臉上寫著擔心與迷惘。沒學歷文憑怕子女職涯受限、人生吃苦;有學歷文憑又怕子女眼高手低、高不成低不就一生為別人勞碌窮忙。沒有,天像要塌;有了,地踏不牢。

患得患失的考試制度無論怎麼修改都無法滿大眾願。上游問題沒有動過。上游問題是由於香火文化加上地狹人稠兩大條件,台灣職場競爭高壓,教育功能旨在將代代人口區隔出不同的等級以便擺到合適的社會位置--台灣父母若用心的話,就會希望栽培子女擠進人口金字塔的尖頂菁英圈、連接上流社會交際脈絡。這樣的思考模式很功利現實,卻是人口密度過大的台灣父母深切的親情的表現。不論教改的形式如何變化,教育系統是為了區隔人口、分出位階級別與社會角色的核心功能沒有改變。核心功能沒變,家長心態沒變,職場風氣沒變,文化風氣沒變,高壓競爭的現實反而愈改愈激烈。

考第一名也不盡然能夠換來人生幸福。我就是證據。

經年累月為了考試與家事被嚴重打罵的我對考試成績的感受與其他同學不一樣。我嚴格要求自己考好是為了避免回家被毒打或狠罵。有一回遇見父親的朋友,一位中年媽媽。初次見面,她閒聊著將話題導向考試成績上。父親背著我跟別人吹牛我的成績,卻完全不知道我天天為了考卷上的數目字被兇暴打罵。她問清家庭內幕後大驚失色,站在路口失聲大叫:「為什麼打你?考第一名還打你?老天,要是我女兒也給我考個第一名,我疼都疼死了……」她身為母親的母愛是如此獨特、如此溫熱,讓許久遺忘家庭感覺的我突然覺得胸口被撞擊了一下,淚水失控地滑下來。她看我瞬間大哭也手足無措,安慰也不是,追問也不是,一臉進退維谷:「哎……怎麼哭成這樣……」

我在家裏被狠揍時,一次連續痛打半小時以上,長跪至少一小時以上,被體罰還被兇狠警告不許哭、不許聲張、不許向父親告狀。兇殘打罵幾年下來,我早就忘記了親情是什麼感覺。我忘記正常的母親展現出母性的溫柔和暖是什麼感覺。我學會面無表情地接受打罵,學會在巨痛下忍住不哭,幾年下來完全不知道像我這樣的小孩若出生在別家的話會受「疼愛」。會被疼愛?我有可能、也應該被正常的父母疼愛嗎?為什麼我不知道?她提醒我一件別的小孩都知道、我卻一輩子不知道的基本常識:正常的母親會疼小孩。

我的家庭生活是征戰。就像我所有有受虐經驗的朋友一樣,我們都曾經擔心被打出慢性輕重傷,我們都曾經掙扎自殺,我們都曾經擔心在家裏的飯桌上吃飯會被下毒毒死,我們都失去對親族的基本信任。只要在精神上長期被其他人類苛待凌虐的人都會培養出不尋常的社會觀察視野,會建立出不容易被人云亦云的講法左右的生存體會。考卷、分數、名次、等級、升學這些事情不是我的幸福人生踏腳石,而是家長經年累月實施家庭暴力的慣用藉口。

我們都是走過考場的退役老兵。考場如戰場,定職涯生死?若真痛悟教育改革與考試改革都改變不了人口密度過高的激烈生存競爭,拼死拼活拼苦勞,想救孩子就從因地救起,直下不生。生來台灣註定要吃升學競爭這場大苦:金字塔人事階級文化不動,菁英汰換等級區分不動,制度再怎麼改也找不到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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