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30日 星期一

對治法門與後天人格養成

教育工作者的「調教」基本功叫對治;對治學生/徒弟的不圓滿,修正到圓滿為止,人成佛成。這項基本道理放諸四海皆準,家庭、學校、職場、道場的上上下下磨來磨去都在磨這個。

我自幼就是一個害羞的小孩,可以窩在牆角畫畫、讀書整天,不發一言。為了對治,家父把我帶到商場談判桌上陪他跨國應酬談合約,祖母把我帶出門趴趴走跑遍各式紅白場面,硬是把一個可以接連數日不說半句話的沉默小孩教成極度熟悉社交的人。

我自幼躲相機。再熟的親人要跟我拍照我都閃人,唯一甘願合影的就祖母了。這個老毛病初初出家就被大肆整頓,把我安放在必須大量與人密集交流互動的執事上,每天陪來自全球各國的參訪者拍照,來者不拒。內心的「小我」還是很想逃跑,但是為三寶、為眾生、為佛教、為廣結眾生緣植成佛因不能拒絕。一生鮮少留私照的我變成了保留在全球無數人相本裏的珍貴寺廟參訪紀念照,把一個天生本能就是逃避相機的人硬是改變成隨時隨地笑咪咪一起拍照的人。

在最內向與最外向的兩極之間,中道人設或中道法設都是修行理想;把現實的眾生性朝菩薩行門調整的修行指南。這個過程有其艱難之處,而且最艱困的就在初出家前三、四年的身份轉換期。當時,我在熟悉的學生身份裏找到安全感,如魚得水。然而,無論師生在日常互動上都可以輕鬆發現我容易緊張、害羞、臉紅、不好意思、鑽牛角尖想太多的本性,很快就被扔到公關工作上對治了。

我記得,每逢法會動員公關工作期間,早晨即將跨出寮房門之前的十分鐘是最難熬的關卡。我會一個人坐在地板上心跳加速、體溫攀升、冒冷汗,心裏不斷反覆誦經持咒或溫習老和尚的法語開示「勸發」我自己要走出去上線。最嚴重的幾次還不僅是即將面對大量人海並進行長達至少十五、六小時以上的密集社交活動所導致的緊張、焦慮、不安的生理反應;我就直接坐著落淚,一個人覺得無力又無助。坐在地板上盯著小鬧鐘無聲地哭泣、讀秒,撐到最後一秒非出門不可再抹淚踏出房門,接下來「微笑」一整天上線工作。當時也算是很能撐;撐很多年,違逆本性,從來沒找師父、師兄弟、教授師談過我一個人坐在地板上哭的公關社交緊張症候群。我的第一任佛學院院長甚至「誇獎」我有本事可以初初認識一個陌生人就像跟認識幾年的老鄰居一樣閒聊幾小時說說笑笑,我的佛研所同學則感嘆我怎麼有本事跟千面女郎日本漫畫主角一樣每天變來變去不一樣,笑稱我的性格用來修行「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法門」一定非常相應。

一切都肇始於人格養成的極端反差;極端的教育手段刻意後天訓練出來的多元特質。強迫入眾,強迫對話,強迫拍照,一路走來逆反本性到最高點就是在完全不事先告知我的前提之下把我拍進光牒裏,或者把我站在台上教課的現場錄影直接交給佛教電視台播送。那些影像看起來都很自然、協調,對不對?對!因為我事前根本不知道會被拍特寫,不知道會被公開發行,或者頭腦單純到以為只是找攝影棚等級的攝影師、攝影機拍來「紀念」!

幾十年後,我才曉得初出家不久我就親身經驗了「社恐症」。光牒發行後不久,不特定多數人透過光牒影音注意我,但我並不知情。那段期間,走在路上偶爾會被陌生法師、陌生居士叫住,對方叫出我的法名之餘還會「倒背如流」講幾分鐘有關我的個資、背景、學歷、事蹟、性格、……而且一半以上都是錯的!陌生人先入為主的資訊有高比例都不正確,但追溯消息來源根本難如登天,怎麼追也追不出那些小道消息或流言從哪裏開始散播、外流。那幾年「社恐症」上身的典型反應就是為人處事極端低調,能不引人注意就盡量不引人注意,可以不出名、不露面就最好不出名、不露面。

在長達半世紀的漫長對治法門加功用行以後,我縱使告訴全世界說我的本性極端內向害羞容易緊張,有誰會相信呢?沒有天生的彌勒、自然的釋迦,也沒有天生的公關社交、自然的菩薩行持啊……

對治之後,沒有誰是誰原本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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