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含

 一、山路的犯罪學

我夜夜走在黑暗的山路上，一個人提著垃圾，奕含尚未出生。她說：「最近山路發生強暴案，妳還是要一個人按時去倒垃圾。」危險的我做，勞力的我做，粗重的我做，她非常懂得保護她自己。女人生出性侵犯去折磨別的女人，性侵犯的罪惡又推給受害的女人。那年起，我開始買名刀練刀，自學如何殺人。

二、謙卑的權力學

兩個女人一前一後強迫灌輸我「謙卑」的觀念時，奕含尚未遭受誘姦凌辱。兩個女人身份不同，心結一樣：自卑學歷太低，自卑婚姻關係失敗，自卑丈夫不愛自己外有出軌，自卑傳統性別角色扮演挫敗且不被男人肯定，最後將人生渴望「贏」的爭強好勝心理轉向欺負比自己年幼的女人。她們的人生故事雷同：年輕時代都曾被更年長的女性長輩打罵霸凌身心暴力，年輕時代都曾經出於不會做人、不會講話、不會相處而被同事/師兄弟集體排擠，她們在中年時都曾企圖自殺。

三、受創的心理學

奕含在台大精神科就診時，我還不知道臉書為何物。我不知道台灣社會進步與社會正義如此龜速麻木，龜速麻木到一個年紀小到快可以當我女兒的小女孩只能一個人獨自承擔如此巨大的痛苦。同樣的年紀，我每天進出隨身帶刀防身，踏入婦運界、社運界、學運界、環運界，她踏入性犯罪暴力與不可逆的自殺之路。

四、書寫的傷文學

社會生出男性性侵犯又無能為力，女人只有發瘋或書寫，邊瘋邊寫，抵抗內心無法磨滅消止的自殺衝動。世界上有太多女文豪擁有痛苦的個人史，從人間痛苦誕生不朽文學。我讀著奕含的臉書帖子，驚嘆她的美麗、脆弱、才華洋溢。這個世界留不住她的人是這個世界沒有福報。

五、封口的壓力學

告訴我別寫性別研究議題、性犯罪（大邪淫）議題的人絕大多數是性暴力受害人，有男有女。他們制止我，我追問下他們才會坦白：「當年我也有一樣的遭遇，父母師長長輩親友都叫我不要講，會被嘲笑、批評、看不起，覺得我一直走不出來，心理有病。」

「污名化受害人」與「放縱加害人」是一個社會的性別平權覺性低落的明顯特徵：集體封口包庇性犯罪，集體封口拒絕性教育，集體封口排斥現代法治教育。男人性侵女人以後，原始的社會要求女人慚愧懺悔她是可恥的、羞辱的、可厭的、不潔的，好像男人性行為風格比照畜牲道模式沒有關係，壓力給女性受害人背，扛不動就逼女性受害人自殘、自虐、自殺。

六、冰山的黑數學

曾經有一個丈夫多次性侵兩個幼女的愚痴婦女親口向我詳細解釋她不提告也不離婚、一直多年逼迫女兒們與亂倫獸父長期共住的真正理由：金錢。她不會工作，她害怕告他會斷掉經濟來源。父權社會將經濟主力不公平地交付男眾的惡果之一就是當男眾成為性侵犯時，經濟上完全依賴他的利害關係人絕大多數會選擇吃案、壓案、撒謊、隱瞞、包庇。父親輪流性侵多個親生女兒的獸行都能為單一金錢誘因全面包庇，世俗界與宗教界針對性侵案長期吃案的動機完全一樣。

七、審判的社會學

臉書當然沒有公審效果。如果臉書那麼神奇，世界上早就沒有性侵犯了。如果臉書是正義平台，男女兩種不同性別的性侵被害人不會留言叫我別再強調；被封口的人學會封別人的口，性犯罪才會在地球上千古猖狂迄今。地球人為執迷兩性交媾衍生的稀有生殖紅利（比起地球人絕大多數沒有生殖效果的淫欲性行為，真正造成繁殖生育果報的性行為活動比例非常低。統計數據會說話，縱使是合法結婚夫妻，一生行淫數千次乃至數萬次，真正造成生育成果的後代人數頂多十幾個子女，很少生育超過二十個，不到行淫次數的百分之一）而千古包庇邪淫性犯罪。

八、出版的經濟學

奕含自殺身亡後，出版界抓緊佛教界高學歷性侵案性醜聞的熱度，問我有沒有其他宗教界性醜聞可以爆料出書？出版界欣羨房思琪為沒落的夕陽出版業造成空前轟動大賣熱銷（賣到書店訂不到貨），想趁勝追擊：「歐洲神父也爆料很多男童性侵案啊，佛教界有沒有？」

性犯罪是有名的冰山黑數大黑洞，求教婦運界的話，實際案例滿坑滿谷多到可以開連鎖博物館陳列卷證文物檔案資料。差別在婦運界目的是救人救命救心與防制自殺，沒打算用女性受害者的生命換錢。我救不到奕含，房思琪賺的錢再多也買不回奕含的生命。

九、自殺的人類學

自殺的女性往往是動自己的手親手完成「別人的故意謀殺」：別人的惡念、別人的惡口、別人的惡行的罪惡負載超負荷以後逼她以自殺解脫。「人際因素為零」的「完全自殺」很稀有；自殺行為是一種型態特殊的「殺人罪」。

性別教育低落與男性素質低下的不公不義社會現實殺死了奕含。把性侵害列為等級低於殺人罪的刑事犯罪且設計遠低於殺人罪的低刑度的立法判斷是在幾百年前老舊的男性主流法學界決定的老舊見解。以前的法律學問是少數男性菁英的知識特權，對女性人權了解不多也落實不多，光「女性選舉投票權」與「女性識字受教育權」就抗爭很久。

老舊的刑事制度設計本身就在暗示男性性侵害沒什麼大不了的；性侵罪本身的低刑度設計本身與老舊沙文社會的封口文化、性別歧視文化不斷誘導性侵犯從事犯罪行為。

十、女性的性別學

「物化女性」一直是地球人的價值觀主流：女體女身最高價值在子宮與陰道：生殖與性欲，兩者都是為較優越高級的第一性別男性服務而生。絕大多數女性在性別文化下都會走向這兩條不歸路，只有提供性欲功能與生殖功能才能交換到社會讚許與社會肯定。

奕含是女人。

深受第一性迫害而自殺身亡（被不公平不正義的偏差性別文化公然謀殺致死）的女人。

短短一生沒有獲得社會一絲半毫正義感回饋與公正性別評價的女人。

她往生以後，興奮的出版業大咖、書店老闆們不只一次向我展示用完美塑膠外衣包裝的新書，我總看著房思琪三個字百感交集。我沒辦法讀那本書，只偶爾在網路哀悼文章裏讀到作者節錄的幾行片段。

親愛的，你怎麼忍心叫我封口呢？

如果我愚痴聽你的片面之詞封了口，誰來救下一個奕含？

誰來證明被害人有全社會撐著？

誰來給予被害人指證加害人的實質人權？

《中華民國憲法》難道是裝飾品嗎？

我國人民真的不分性別一律平等？

社會不公不義充斥犯罪，大家都當我的面嘲笑知識份子「讀書沒有用」！

反智主義從對現實的絕望產生。對人生現實完全絕望以後，希望就只能投射到死亡以後才有辦法往生的淨土。淨土宗的興盛乃公然對知識份子表達抗議、失望、不滿、無力感、不信任感；知識份子沒有能力打造人間淨土，希望只能寄予死亡以後的陌生他方。

知識打造出奕含的狼師與性侵受害史，光靠知識沒有辦法教育出離欲斷欲的清淨阿羅漢、辟支佛、菩薩、佛陀等覺悟者。知識圈最大的弱點不是知識本身，更不是學歷執著計較，而是教育與學習知識的「人」本身還保留著肉體欲望與三毒無明。

也不光是知識份子的情欲執染打擊知識份子的社會形象，婚姻也一樣。傳統買辦婚姻逼迫大量男男女女娶不愛的女眾、嫁不愛的男眾，一輩子自迫迫人進行性侵式的婚姻強暴行為，有婚姻之名無婚姻之實，用結婚證書包庇連續性侵犯與次數高達百、千、萬以上的長期性侵犯罪。婚姻關係也是性侵罪冰山，出於無知與誤導一直沒被正視與解決。

十一、奕含的朋友學

東方文化特質是香火文化超生、人口爆炸、人口密度超高、社會競爭高壓、傳統東方教育教出來的人自信心很低且自我價值感存疑，造成大量人際鬥爭。在東方人際圈子生活的壓力遠超西方，隨時隨地都有權力問題。愈沒自信愈需要用權力自我肯定是東方人的業障。

男眾不愛女眾還要硬跟女眾進行性侵式性交有兩個原因：濫用性欲本能與濫用性別權力。在父權社會定義之下，女眾擺在性欲生殖的位置就代表臣服：地位低於男眾性伴侶且完全服從，在權力位置上是投降認輸。很多不良男眾在勾引女眾行淫欲後會公開在男眾圈宣傳他一點也不愛她；不愛為何從事性行為？為了權力優越感。

女眾在父權社會掙扎求生，通常會反挫、反反挫、反反反挫：女眾是一盤散沙。女眾很難有朋友，像男眾那種一輩子稱兄道弟有強大性別歸屬感的朋友。

得知奕含死訊那天，我不斷重讀她的臉書。

為什麼我救不了這個小朋友？快足以當我女兒的美麗的小朋友。

全球有三十幾億女性人口，至少二十億婦女一生曾有至少一次被性騷擾、性侵害的遭遇，但是，如此龐大的半球犯罪受害人口沒辦法「團結當朋友」，甚至連根絕惡質性侵文化的力量也沒有？

如果台灣人想從奕含身上學到什麼教訓，就學著反省一件再也基本不過的生死思考：為什麼全台灣兩千四百萬人口沒辦法當一起生存的朋友？

為什麼她以「死亡」為友？

十二、男版性侵被害人更弱勢無援

女性受害人要勇敢才有辦法救男性受害人。男男性侵案有更大的黑數冰山，受害男性通常是男嬰、男童、青少年、年輕男子，受害以後自殺身亡率奇高無比，少數倖存者一生有嚴重心理創傷、反覆自殺未遂、吸毒酗酒、害怕與男眾相處而一生只在女性人際圈活動。男男性侵害被害人若勉強交女朋友、娶妻生子的話，往往非常辛苦。至於早期因為男男性侵害而早熟發現男同性戀身份的被害人更是身心折磨一輩子，痛苦非常。

男男性騷擾很普遍，很常見，幾乎是男眾人生必經之痛。男眾無論在學校或在軍隊都有豐沛的男男不當身體親密接觸經驗，嚴重程度從小學男童互抓互玩性器官起跳，有極高比例的男眾在成長過程有男男同性淫欲體驗，事後也高比例以心理扭曲一生偽裝成正常異性戀男性向女性騙婚收場。也有兒子代替老爸出櫃的事。老爸一生不敢承認，一輩子用多年分房的異性戀婚姻包裝，親生兒子親口向法師爆料他的爸爸事實上是個男同性戀。早期出於難以啟齒的男男性經驗，當爸爸的人七早八早教育幼齡親生兒子防範「雞姦」，一邊反同性戀一邊從事大量令眾人公認為男同性戀社交活動的行為，討厭女性又要礙於社會壓力逼迫自己娶個女性當太太，處理兩性關係全盤失敗。

男版房思琪比女版房思琪更弱勢無助。

女的房思琪往生還受哀悼懷念，男的房思琪至死不敢開口說他就是房思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