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18日 星期二

同學之間



把妳寫成小小說真不公平;妳如此安靜、內歛、自制、低調、溫和、沉默寡言,僧格特質符合一首古風禪詩;拈拾遍地落花的盛夏也無法驚動的蒼白。妳的蒼白與沉默讓我們同學當幾年下來唯一一場對話只有眼鏡行裏瑣碎平常。

難得一起配眼鏡,妳遇上心理充分準備的困局。眼鏡行老闆相當苦惱、為難,為妳非下單訂做不可,與妳討論久久。我第一次知道妳睜大雙眼卻彷彿什麼都看不見的淡定其實來自危險的大近視閃光眼,而且逼近一千度。摘下眼鏡以後,我們整群同學就像莫內的蓮池光影迷離無法辨識。

我一直沒告訴妳同學背後拼命講妳壞話。

身為資深女性主義者又對「壞女孩現象」知之甚詳,聽聽放過,不相應。

「她都跟教授師打小報告」是什麼意思?研究生還是小學生?

女眾身體迷人誑惑凡夫而意業口業慘不忍覩,是以十方淨土只分兩種:或是無有性別虛妄分別或是清淨一色純是男眾。全是女眾的世界不可能成為淨土;光壞嘴惡口與社交霸凌就能講到別人厭世自殺或集體精神不正常。

坐在車上,坐在眼鏡行,坐在妳身旁,我一直思索為什麼這麼簡單、內向、溫和、大姐姐似的人物也能被背後亂講成那樣?記憶與意義之間一如同學與對話之間,在相處日常的當下錯過就錯過了,因緣了了也散了。幾年後再聽見妳的消息是妳的癌末往生,一發現就是乳癌末期,開刀化療總歸太遲,無力回天。為妳哭泣的人說妳才四十來歲,一定是個性太壓抑、太自閉、有事往心裏吞忍自己消化絕不申訴造成長期心理過度高壓誘發癌症病變;妳連癌症造成的四大失常也硬忍的結果錯過了早期發現的治療黃金時期。

如果我們重新一起出門,如果禪門時光機可以載我回到那輛惜福耐用中古九人座跟妳一起一路在坑坑洞洞的不平路面上訓練人類屁股的耐震指數,如果妳不嫌棄幼稚娃娃臉的「小同學」可以閒話家常,願意把妳的身體不適告訴我……

「我其實常常身體不舒服,所以很少講話。」

「哦。哪裏不舒服?」

「胸口痛,摸起來怪怪的。」

「我也會胸口痛!我是心律不整、慢性、遺傳性的呼吸器官疾病,妳呢?」

「不知道。」

「不知道不是應該去檢查?」

「還好啦。」

「一定要檢查哦。像我祖母就沒做身體檢查,一發現就是乳癌末期,開一次刀又擴散,再開第二次刀就往生了!我很危險,在醫學上是很容易直接遺傳到直系血親的癌症病變的高危險群。」

 「乳癌……」

「對,乳癌。她往生時才五十幾歲。」

「檢查的話,上課怎麼辦?」

「我筆記借妳!妳去住院檢查,我努力抄筆記!」

「謝謝。」

「不客氣。我們是同學啊!」

但是,沒有哪尊佛菩薩或高僧大德親自下海參加科技國家隊研發禪門時光機。我只能慢慢變老,四大一直老、一直老,慢慢老到逼近當年妳往生時的年紀,記憶卻像提早報到的老人病愈舊愈鮮明。我帶著愈來愈老的假合之身漫步到鳳凰木下,輕踏一路豔紅落花。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