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14日 星期三

遙遠的辦桌年代


辦桌壹 玫瑰 朱約信 1991

窗外整排玫瑰花被毛毛蟲啃食殆盡那年,我還不曉得那張雙人床發生什麼事,我也無法理解新婚未久的父親為何可以輪流睡兄弟家,往往兩三天不回家,爛醉後才在樓下大聲叫門。在我知道的當下我就諒解了,釋懷了,甚至無比同情。

同學們說我的人生像一本小說,不像真人真事。

新婚之夜在南台灣有壓新床的傳統習俗。未出閣的小姑奉命壓新床(在公開的結婚典禮喜宴前一夜先睡新人的雙人床),當晚直接發生鬼壓床。她害怕又掙扎,久久動彈不得,睜眼看見往生多年的嫂嫂(也就是我的生母)站在床尾直勾勾地注視她。她怕得要死,開口講了些人鬼殊途、請她原諒哥哥再娶等安撫亡魂的話,撐到對方消失。婚禮當天她不敢說,拖到完婚才鼓起勇氣告訴家父,換來家父的巴掌與痛罵。接下來婚姻故事就像龜裂的玻璃愈碎心割心愈傷痕累累,一個萬般痛苦夜不歸營鎮日買醉,一個不明所以以淚洗面歇斯底裏。世界上有沒有鬼?我們全家都確信有。不只是成人之間心裏有數,童年的我一天到晚見鬼收驚的現實也令他們不得不承認眾生不是僅只人類與動物。

那是我的第一個家。


辦桌壹 辦桌 陳明章 1991

三十年後,我終於收到兩張久違的婚紗照片,兩張都有我當電燈泡。一張只有父母的笑顏特寫,沒拍到肚子,但我的確在場無誤。另一張人山人海雙方家族至少四五十個人聲勢浩蕩擠在一起,婚紗下的小腹也有我的身影。

聽說美國總統剛簽下保障跨種族婚姻權利的法案。非常好!那就不必雙方家長為族群身份問題戰翻天,愛得死去活來的小倆口也不必拿懷孕當成逼婚手段。愛情愈簡單愈好,人生才會寫成歡聲笑語的小詩。有人性的法律才會有溫度,有溫度的人生才能激起生存的欲望:願意生存下去的意願。


辦桌壹 無花果 陳淳杰 1991

一場又一場的流浪,數也數不完的搬家。等搬到第二、三十次,我開始數不太精確住過多少不同地點或換過幾間學校,終於停下心頭的流浪數學登記表,卻印刻滿身沒救的浪子氣質。同學們說我人如其名,就像下一分、下一秒就會一不小心飛走了一樣。

開花結果之前有一個標準動作叫做「紮根」。

紮根以前是無止盡的飄泊與飛翔。

有時我會憶起有根的日子:大家族每天三餐一起吃,人數多到一定非開兩大圓桌不可的日常。我離家真的太久了,純粹以心理認知來說已經流浪了足足四十年。家這個字聽起來像上輩子。


辦桌壹 流浪的黑貓姊 潘麗麗 1991

離鄉背井在都市裏求學工作的滋味會令人極端早熟、滄桑。在台北街頭的某一晚,身上錢花到連晚飯都吃不起,飢餓感強烈到無法提早睡覺,我乾脆沿著騎樓漫無目的地向前走。然後,也許福至心靈?抬眼一看三商巧福張貼了一張手寫的徵工讀生廣告,我想也沒想太多推門就走了進去。店長是個中年媽媽,我直接告訴她我其實白天還在上學,實在是沒錢吃飯才臨時想找間餐飲店工作。她二話不說就錄用,告訴我先吃一頓員工餐吃飽再說,她會慢慢教。她是很溫暖的人。彷彿有確認我點麵喝湯吃小菜吃飽才是重點,指導我如何上班只是順便。

人像流浪貓又養一大堆流浪貓,醒著都在流浪,做夢反而像回家。就像搬家的流浪數學登記表數到迷糊就放下了,工作地點也一樣。累積到數來數去會數漏掉的數量就放了。三商巧福的麵條真的很好吃,好吃到不像工廠機器加工。


辦桌壹 望花補夜 朱約信 1991

還在攻讀博士學位的朱約信看見我時往往只是點點頭。小鬼頭又來教會看片?對。去MTV看片很貴,來台大校區這間四方學生會聚的教會狂看原裝進口原版片都免錢。我這輩子有大量虔信天主教與基督教的教友朋友、同學、網友。無論身份是不是宗教師,有信仰的人的人生觀有大量相似(甚至相同)的立足點,人生座標基礎差異並不大。

他的「唱片舞曲搖滾版」事實上都是我童年歲月的「現場鋼琴演奏版」。揉著一雙睡眼在鋼琴聲中起床,從我的小閣樓向上爬,走進客廳會看到爸爸隨性亂穿襯衫、打開領口又故意不扣上腕扣地自彈自唱補破網的身影。我知道那首歌或許是唱給他們小倆口聽的;我遠遠地站著,站在他們的愛情故事外框。


辦桌壹 樓仔厝 吳俊霖(伍佰) 1991

台北市的繁華有時讓人迷失,有時反而讓人清醒。


拜碼頭 國歌 阿德 1994

一開始是國家聲嘶力竭強迫灌輸「人民愛我」,最後總是人民群起發聲直接要求「你愛人民」。你看,世界上運作得好好的沒啥轟轟烈烈大事件的都是人民跟國家的關係像在談戀愛的國家。「愛」國「愛」民訴求的不是理智;國家這個組織本來就不是奠基在究竟的理智。究竟的理智是佛道、神道那類立基在佛性、神性上的絕對知性,其他一切世俗組織都有強烈的感情或感性成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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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僧傳都要交待,交待出家前的一半與出家後的一半。僧傳有兩種寫法,一種是自己趁活著自己寫,一種是自己不生前親自寫、親自審卻留待往生以後讓別人隨興想像、編輯、書寫、留下大量爭議版本。「要不要辦桌?我看還是不要好了。」一句話的緣起換來這篇隨性自在的迷你僧傳寫實文章。

其實,我本來還想分享正港總舖師出身的辦桌二人組的「小強怕拖鞋」,用以補充說明如何解決大竂必然有小強的人間業力法相。但我佛慈悲,我僧喜捨,佛門裏誰捨得以高舉拖鞋的重力加速度殘忍手段當場粉碎無辜小強?

捨不得,對吧?

小強怕拖鞋,修行怕因果。

辦不辦桌只對一個人會造成遺憾:我那打一輩子的妄想就巴望著要把我嫁出去、最後忍不住哭了出來還是成就我出家的菩薩老爸。人都確定嫁不掉了,辦不辦桌也沒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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