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t the cloud be the cloud, water be water. Limitless,pure, and empty in essence, actually nothing's been written. 雲水無界,無界無非界。
2020年7月2日 星期四
三千大千世界灑不盡的「骨灰」:白先勇文學
出家前,我一直是個書呆。這並不意味出家後就不是書呆;只是佛教界對誦經持咒、深入經藏的行為讚嘆有加,不以「呆」字形容。出家前,俗家的大尊觀音聖像佛桌旁的玻璃書櫃是我的寶庫,我很早就拜讀了文學大師白先勇先生聞名全球的大作《台北人》。很早是指幼稚園時代。大人導讀《人子》、《小王子》與教背《唐詩三百首》,我認了字就一頭鑽進這一大櫃書。
文學讓孩子沉潛,早熟,稚眼觀生老病死。
我知道世界上至少有兩種「大班」:一種是像我這樣的小朋友讀的幼稚園大班,一種是迷倒男人、三圍驚人的金大班。我很早對中文系統產生早熟且不可逆的覺悟:中文,表面上一樣的字、一樣的相,事實上表達的內容可能完全兩碼事。這一點在當今的中國加倍明顯:當中國人陳述「自由」、「人權」、「和平」、「正義」、「平等」、 「尊敬」、「守法」、「愛國」、「良民」這類語彙時,表面上字形字相一樣,事實上文字意義與中國以外的幾十億人口的正常理解完全不一樣。(大乘佛法強調的菩薩四無礙法門在中文世界的實踐難度正在此:法無礙,義無礙,辭無礙,樂說無礙,中文系統當中文字形相與文字意義的脫節、脫勾、脫軌現象擺明就是文化共業打造的頂級塵沙惑。要破這個惑,若非博學求知,就要天生慧眼)
白先勇的「骨灰」短篇小說在一般文學場合很少被提及,或許主因在於它的沉重與難度。愛恨情仇大家容易理解、面對,歷史變局、生死滄桑、人心險惡就很少人肯直接面對了:
『「文革」期間,從上海下放到崇明島勞改的知識分子,數以千百計,父親在交通大學執教,雖然資格很老,但只是一個普通數學教授,還稱不上「反動學術權威」。他在崇明島上的生死下落,自然少有人去理會。那個年代,勞改場上倒斃一兩個年邁體衰的知識分子,大概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我們只通了六封,便突然中斷,因為「文革」爆發了。從此,我也就失去了父親的音訊,哥哥信上說,父親是因為受了「海外關係」的連累,被打為「反革命分子」的,而我寫給他的那幾封家書,被抄了出來,竟變成了「裡通外國」的罪證。父親下放崇明島到底受了些什麼罪,哥哥一字未提,他只含蓄地告訴我,父親一向患有高血壓的痼疾,最後因為腦充血,倒斃勞改場上,死時六十五歲。』
『大伯在一次鋤奸行動裡,被一個變節的同志出賣了,落到偽政府「特工總部」的手裡,關進了「七十六號」的黑牢中。大伯在裡面給灌涼水。上電刑,抽皮鞭子,最後坐上了老虎凳,而且還加了三塊磚,終於把一雙腿硬生生地繃折了。大伯被整得死去活來,可是始終沒肯吐露上海區的同志名單,救了不少人的性命,抗戰勝利,大伯抗日有功,頗獲蕭將軍的器重。』
『一剎那,我的腦海閃電似地掠過一連串的歷史名詞:「民盟」、「救國會」、「七君子」,這些轟轟烈烈的歷史名詞,都與優生學家名教授龍鼎立息息相關,可是我一時卻無法把當年「民盟」健將、「救國會」領袖、我們家鼎鼎大名的鼎立表伯與目前這個愁容滿面的衰殘老人連在一起。』
『明珠有潔癖,廁所有臭味她會便秘,連尿也撒不出。我們在長島的家裡,那三間廁所一年四季都吊滿了鮮花,打理得香噴噴的,我們公司有一對同事夫婦,剛去中國旅遊回來,同事太太告訴明珠,她去游長城,上公廁,發現茅坑裡有蛆。明珠聽得花容失色,這次無論我怎麼遊說,也不為所動。』
『當初大陸撤退,我們最大的錯誤,就是讓你和任平留在上海,怎麼樣也應該逼著你們兩人一起離開的。』
『「『民盟』後來很慘,」鼎立表伯慼然道,「我們徹底地失敗了,一九五七年反右,『章羅反黨聯盟』的案子,把我們都捲了進去,全部打成了右派。『救國會七君子』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王造時。章乃器給鬥得欲生不得,欲死不能,連梁漱老還挨毛澤東罵得臭死,我們一個個也就噤若寒蟬了——」』
『「勝利以後,那些接收大員到了上海南京,表現得實在太壞!什麼『五子登科』、『有條有理』,上海南京的人都說他們是『劫收』,一點也不冤枉——民心就是那樣去的,我們那時還能保持緘默麼?」』
『「你爹爹的追悼會,幾時舉行啊?」 「我到上海,第二天就舉行。他們準備替爹爹平反,恢復他的名譽呢。」「人都死了,還平反什麼?」大伯提高了聲音。』
『大伯並不想多拖累你,只交代你一件事:大伯死了,你一把火燒成灰,統統撒到海裡去,任他飄到大陸也好,飄到台灣也好,——千萬莫把我葬在美國!』
『 「文革時候,我們的『五七干校』就在龍華,『龍華公墓』那裡,我們把那些墳都剷平了,變成了農場。那是個老公墓,有的人家,祖宗三代都葬在那裡,也統統給我們挖了出來,天天挖出幾卡車的死人骨頭——我的背,就是那時挖墳挖傷的——」』
『 「美國的公墓怎麼樣,齊生?」隔了半晌,老人試探著問道,「真是像你大伯講的那麼貴麼?一塊地要兩三千美金哪?」
「這要看地方,表伯,貴的、便宜的都有。」
「紐約呢?紐約有便宜的墓地麼?」
「有是有,在黑人區,不過有點像亂葬崗。」
老人朝著我這邊,挪了一下身子,悄悄地喚我道:
「齊生,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老人的語氣,充滿了乞求。
「好的,表伯。」我應道。
「你從中國回來,可不可以帶我到處去看看,我想在紐約好好找一塊地,也不必太講究,普通一點的也行,只要乾淨就好——」』
『他憤怒地舞動著手裡的圓鍬,發狂似地在挖掘死人骨頭,倏地,那座白森森的小山嘩啦啦傾瀉了,根根人骨滾落坑中,將大伯埋陷在裡頭,大伯雙手亂招,狂喊道:「齊生——」』
「骨灰」當然是小說,但歷史留下的集體創傷與一生追悔是真的,罪惡感尤其寫實。眾老人主角們對國共內戰、生死兩隔的感嘆,對將家族至親扔在中國大陸家鄉被文革、勞改、受災、受難的沉重罪惡感百分之百真實。我的俗家祖父大學學業中輟逃來台灣保命,一生為了家人留在大陸境內被文革抄家燒毀家傳古董真蹟字畫而心懷罪惡感,晚年簡直失心瘋般將幾十萬、幾百萬、幾千萬的鈔票往大陸扔,故意賠錢,用明知故犯的「大陸投資海賠」彌補他在台灣平平安安吃好穿好用好過正常人生而親族在大陸受盡災劫磨難的深重罪惡感。
歷史走過了,謊言慢慢地、漸漸地一一解密、揭穿,實相與真實的生死苦難全留下來。三千大千世界微塵是每個人、每個眾生的生世世累劫父母的遺骨、遺灰,無量無邊無始無終。迷者短短人生不到百年造惡多端、三毒熾盛、自害害人,多殺多淫多行惡;覺者即早看破,踏上修行正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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