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31日 星期三

毒家報導


我是一個特派記者,任務既艱巨又簡單:追蹤一個乳名叫寶寶的小孩。寶寶今年已經成年,擁有紅藍相間的濃密捲髮與長眉,一對迷離的淺茶色眼睛,不知所措的笑容與神秘的小酒窩。二十幾年前我接下這個薪水不高不低的人情案不是因為報社老闆交待,而是當社工、搞社運、勤走兒童人權組織的女朋友私下拜託。她說這個小孩特別天真可愛惹人疼,偏偏家庭背景太特殊不好訪察,她覺得讓一個孔武有力的男記者關懷介入相對安全得多。為了在女朋友面前顯得有承擔、有能力、有辦法保護她守住她的人,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我花二十幾年親眼見證他的命苦與滄桑,像莎士比亞活在本世紀絕對會想拍的一部絕悲紀錄片,初見面就激發我全心全意的款款柔情,一種同情已經不足以處理或表述的悲傷。我、寶寶、他的兩對父母初見面時沒人有心情打招呼,直接上談判桌講道理。聽在我耳裏其實是歪理。

當然,我不是很有把握一對販毒的養父母與一對吸毒的親父母無論依法律或道德有什麼好講,如果不是為了爭奪一個小孩子。據說,那兩對父母之間有異於正常商場的交易恩怨:阿翔與小喬經營一個龐大的跨國毒品集團,中強與麗子是他們的中盤兼客戶;阿翔與小喬只賣不吸、富可敵國,中強與麗子倒雙雙上癮關進了勒戒所,就此眾叛親離與親族失聯。在他們戒毒的數年漫長歲月裏,唯一的獨生子寶寶只能寄養在阿翔與小喬家裏,看在多年合作與交情的份上拜託代為照顧。中強與麗子離開勒戒所後安頓下來立刻向前老闆討人。

「這麼多年來辛苦二位代為照顧。不過,既然是我們親生的小孩,我們有責任養到底。我們想把他接回家。」中強說。

「當然。可是,你們確定戒掉了?」阿翔在兩對父母的交接談判裏居於劣勢。就育兒條件,他強。問題是這是一個基因血緣優位的人間,小孩被什麼父母生下來幾乎就定了一輩子的業;就親緣條件,再爭也爭不過生物學上的父親。

「說實話,沒有。戒掉舊貨換新貨了,更方便,副作用也少,對生活沒有影響。」中強不想解釋怎麼瞞過所方。賄賂可以解決很多事。

「可我捨不得寶寶。我也戒不掉,我戒不掉他!」小喬哭了出來。她心裏規劃了一整套小紳士育成計劃,幻想著要把寶寶教成人見人愛的迷人帥哥,哪有辦法三兩下戒斷母愛?

「別說了。他是我生的,不是妳的。我很謝謝妳對他付出這麼多,可是他總該回到我們身邊對吧?」麗子用高八度的尖銳音調插嘴,祭出笑面虎的強硬。

「且慢!至少我們為了寶寶好先約法三章。你們保證不讓他染毒;至少在他成年離家以前絕對不讓他碰毒品。一句話:做得到,人還你。」小喬不甘示弱。

「對。你們保證絕對不讓你們夫妻的毒癮影響他,絕對不讓他無法適應正常社會生活。我希望他過正常的人生。」阿翔說。

「哎喲,怎麼可能?呵呵!」麗子開始假笑,「一個家兩間房,我們一間他一間,毒品毒不到他啦!安啦!放心!」

「什麼話?同一個屋頂下吸的空氣還不都一樣?天天見面,天天相處,你們怎麼用貨,拿什麼工具、道具,你們臉上的表情、身上的味道、對話的內容哪一樣有本事完全隔離?我擔心他!」小喬心裏還抱一絲希望。

「不會、不會,妳想太多了!兩間各過各的,保證不會改變!」中強接話。

「你怎麼保證?」阿翔問。

「要不然簽約嘛!」中強說。

「簽約?」小喬反問。

「他當見證人!」中強突然把食指朝我一比,「他當證人,證明我這個當老爸的擔保,保證我的寶寶跟我們生活可以有獨立生活空間,不受污染各過各的,絕不受我們夫妻的生活模式影響!我們認識這麼久,你們夫妻也沒下海用藥對不對?我們就影響不到你們對不對?」

「……」兩個毒販家庭選一個?吸或不吸,這就是問題!真想不到一個靠販毒起家的毒品大老談到教育問題還真的有模有樣,百分之百像是個正經慈父。我覺得寶寶好可憐,親權大戰根本就等於毒品談判,明明知道原生家庭有問題還往罪惡毒窟裏推。

就這樣,下了談判桌,一對吸毒的父母硬生生把小孩子從「相對正常」的養父母家搶走,堅稱一家兩區分開之下小孩子絕對不會染上父母的毒癮。我沒讀合同內文,據說是具結保證什麼寶寶幾十年絕不吸毒立場不變云云,偏偏沒附帶什麼違約罰則與違約效力,簽也是白簽。至於我,我的角色就是生活紀錄片導演兼社工探訪員兼兒童人權版特約記者,三不五時上門看看,找寶寶說說話。幾年之後,日日夜夜跟父母同住、薰染毒品文化的寶寶終於無力抵抗體力強勢的大人身教引誘與語言脅迫,乖寶寶終於墮落成為毒寶寶。權威與身教,絕對的權威讓錯誤的人生價值淪為強迫症式的道德墮落與世代遺產。寶寶回歸以後不但在父母誘導下吸毒還變本加厲吸到恍神失常,穿搭雪白潮T、黑牛仔褲推窗跳樓身亡。

「寶寶好怕,寶寶不吸!」現在我想想,這命苦的孩子說過最後一句完全正常的話就是在談判桌旁,最後的童言童語反毒宣言。片子拍到最後,我特寫養父母參加喪禮致悼詞時傷心欲絕的哀傷表情。當初如果堅持把寶寶留在身邊不就好了?把小孩的人生交給有血緣、沒道德、具有犯罪人格、說一套做一套虛偽成性的原生父母不盡然是對小孩最好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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