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8日 星期二

只有神知道「我愛黑眼珠」:七等生文學

 


今年,台灣本土文學史上舉足輕重的大師七等生往生(1939年7月23日-2020年10月24日),我驚鴻那抹文教新聞的平靜表述,憶起遙遠的一對虛擬又哀傷的黑色眼眸。我不知道家族成員當中誰擁有那本七等生小說選,但是從童年到青春期讀了幾次「我愛黑眼珠」,甚至還為社團讀書會跑去書局買了重新排版、重選封面的新刷版本。讀七等生的作品當然帶來強大的因果;我變成一個外表與內心反差巨大的小朋友,單純天真卻世故早熟。

愛情這件事,一如身而為人這件事,受環境制約、社會制約而存在,無法絕對自由,必須妥協與忍耐,哪怕天災人禍不可抗力因素打擊接二連三。在八七水災倖存百姓與騎龍觀音菩薩顯靈救苦救難的各地目擊證人還在世的年代,大洪水並不是《聖經》的宗教象徵,而是人間苦難的現實、生存的重量與死亡的魅影。洪荒隔離了此岸與彼岸,男人注視兩岸兩個女人,一個是一手撐起家庭經濟責任的正妻晴子,一個是對人生絕望的重病娼妓,在「人性的丈夫」與「神性的聖人」之間,男人決定放下強勢的正妻,解救弱勢的娼妓,同時對兩個女人說謊,否定他原本的真實姓名、真實社會身份、真實婚約拘束、真實男女關係。由於業力使然,二女一男都無法掙脫世俗男女關係業緣角色設定,掙扎在兩種愛(小愛與大愛)的形而上選項,事相上無論在口業、身業上呈現的卻只有在俗諦層次有限語言系統可以表達的男女之愛如此淺層的人際選項。深層的道德責任、社會責任、天災人禍無差別救援責任、甚至是宗教信仰上的人道責任這些思考全被淺層的男身女身分別給淹沒了。

以性別研究來說,「性別執著」或「身見我執」本身就是人間一場無法消褪的超級大洪水,每個凡夫俗子都泡在這場共業洪水裏無法解脫,從生到死不斷起心動念以性別想像、性別偏見、性別取捨、性別歧視、性別刻板角色或社會定位等等互相控制、折磨、誤解、殘害。一旦落入性別執取,一個人很難把另一個人單純直心當成一個生命、一尊未來佛、一個神性的存在或佛性的有情來正念看待;一旦心念走作墮性別境,剩下的就是欲界業障:惑,業,苦,沒完沒了你死我活,就像書生、晴子、娼妓三個人困在一場都市大洪水當中一樣,三顆心全困住了,沒人曉得傳說中的「愛」是什麼。

也沒人參透洪荒中傳說中的「神愛世人」究竟是什麼。

被男女之愛困住的人很難起平等心平等慈悲每一個人;幾乎難以超越情慾、愛情、同情這些文學世界千古痛楚的人性設定。受困的心,凡夫的心,無法一視同仁的心,最後就成為無法真誠面對的心:對晴子否定自己的丈夫身份,對娼妓否認自己的人夫身份,虛構一個虛妄姓名來安撫懷中的陌生妓女,眼睜睜看自己的妻室情緖激動、高聲抗議、跳水自殺;他只能默默流淚並為哭泣的事實對懷中的女人編造另一個藉口。

一個男人如果愛上的是一對女人的黑眼珠,的確一覺睡飽之後出門搭公車在全城搜尋失聯的妻子就好了。如果在天災人禍磨難以後頓悟到內心追尋渴慕的其實是「上帝之眼」或「大愛之心」的話,倒不如直接改行當神父或僧侶,結束失業人生。如果說愛情可以構成助道因緣,最大的福德就是可以讓一個凡夫參悟到人生而為人有完全從世俗情愛解脫的本具心性潛能。

在世俗婚姻愛情的領域,家庭當中由誰擔任經濟支持者或一起共同擔任經濟支持者並非重點。傳統刻板性別角色定義的僵化家庭角色想像打造很多不幸的婚姻,本來就預設錯誤。如果經濟角色與自尊問題連動太大,對心理發展事實上很不健康。過份計較經濟角色的人事實上是極不適合戀愛結婚的人,一生就專心賺錢就好了……

「我愛黑眼珠」談的是小愛與大愛的心理糾結(而且書寫得相當成功細緻);至於世俗人生太執著男主外女主內或女主外男主內這種經濟角色問題的人物還是就算了吧。太計較誰工作養家就不要戀愛結婚,直接去「我愛孫中山」(100元)或「我愛小朋友」(1000元)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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