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24日 星期五

自殺:真相與眼淚的碎片



對自殺亡者的遺族與家屬而言,痛是一輩子的事情。哪怕爾後功成名就或拿下政壇金字塔最頂端的位子,重要家人自殺的傷口還是會一直隱隱作痛、時時發作、留在心口上,連國家政策都像滲血、淌血、無法完全癒合的傷疤。一個治不好自己心病的人無法治好國家也無法保護世界;總不能你一個人痛就霸道地要求全球百姓全體陪你一路痛到底吧?

也許這方面我非常了解你。我完全不懂政權,但是我懂自殺家屬之心。

面對自殺事件,療癒度與誠實度完整連動、完美相應。在我努力掙脫善意的謊言、蓄意的沉默、拼湊四分五裂難以辨認的事實真相的這幾十年,心路是哭出來的。從不吃不喝痛哭幾天幾夜到在鬼道與人道之間心碎迷惘,努力從整群一樣受傷、一樣心痛、卻拼命想保護我的長輩口裏找到紛飛散落的答案碎片,我想我在挪威的森林裏陪那個痴情卻迷亂的女主角死過一次又活過來了。

我曾經一個人在挪威的森林裏獨行獨步,追逐亡母年輕、脆弱、無助、美麗、溫柔可人的身影。當時我還沒有學佛,也不知道「所言法者,謂眾生心」等大量圓融心性實相義理;我只是忠於我的情執追逐我要的答案、我要的人。她留給我的童年經驗非常特殊,不是示現人身、愛說愛笑的人類母身,而是默默陪我讀書認字的鬼道亡靈。她寧願把一個幼稚園還沒畢業的小孩子教到有本事讀遍家裏書架上的大量成人中文著作也不肯吐露自殺真相一字半句,就像她心碎遠航的丈夫一樣。隨著年歲漸長,慢慢地,她的形象從一個大姐姐、一個小姐姐、一個同齡女孩、一個少婦、……變成簡直年輕到可以當我女兒的漂亮阿美族姑娘。她永遠青春,永遠停格了。

碎片像小王子的滿天星淚灑向無邊無界的幽冥宇宙。「妳媽媽?妳媽是自殺的啦!就愛玩嘛,你爸住校,她透過朋友跟他認識,愛玩懷孕才結婚。」這是嫉妒她的人的說法。「她在新婚之夜回來過,我親眼看見。依習俗,我負責壓床,半夜喘不過氣驚醒,她就站在床前一直看我。我好怕,我說:阿嫂,人死不能復生,哥沒有留香火再娶也是不得已,妳就好好去投胎吧……事後我跟你爸講,你爸大罵我打我一巴掌,罵我胡說八道!」這是有陰陽眼、中年後拜師學佛的長輩的說法。「聽說是她懷你的時候你爸在學校準備考試不能請假回來陪她,她又很想你爸,跟你阿嬤吵著要一個人搭火車北上去看他,被你阿嬤擋。講很多次,生你以後也是。她也是好意,擔心她肚子那麼大、剛生完小孩一個人出門太危險,叫她在家裏調養……」這是持平的長輩的說法。「你阿嬤?她也是女暴君一個呢,大家都很怕她……」這是欲言又止的長輩的說法。「妳阿嬤跪在醫生面前求醫生救你媽媽。她求醫生說小孩子不能沒有媽媽,拜託一定要救活她媳婦……」這是事後把產婦與嬰兒送急診,一起陪同上醫院的目擊者的說法。「我們不相信她會自殺!為什麼自殺?夫妻感情這麼好,小孩又剛出世,怎麼可能會自殺?我們懷疑是你爺爺看不起她學歷低配不上你爸下毒手,本來都差點要告了!後來兩家撕破臉絕交,很多年都沒聯絡。」這是悲憤的長輩的說法。「妳當時被蓋在被子裏,被子上都一個洞、一個洞,被農藥燒破的洞。送醫時你整個臉漲成紫色已經沒呼吸了,急救才救回來。我們覺得你媽一定是為了保護你才用被子蓋住你!要不然為什麼農藥會灑成那樣燒這麼多洞?」這是在命案現場看我從鬼門關重返陽間的長輩的說法。後來呢?後來在我的童年裏他們集體承擔一件他們人人心裏有譜的生活困擾:我總是說看見什麼、聽見什麼、哪裏有什麼,他們總是先塘塞一句「小孩子不要亂講話」再把我送去收驚。他們只能用一生去習慣這樣一個奇特的、跨界的孩子。「以前那個時代很轟動啦,還上新聞。現在不一樣,現在一天到頭有人自殺……」無比疼愛我的長輩說。「你爸為了這件事無法原諒你阿嬤。他覺得媽媽沒有盡責顧好他太太,氣到故意出海跑遠洋,故意不上岸,故意讓她提心吊膽獨子去跑海不知道會不會怎樣……」在我的長相最像亡母、女性化到讓所有師兄弟提心吊膽不敢讓我出門又被居士起鬨簡直可以去參加選美比賽的那年,爸爸只能含淚點一首悲戀情歌唱給全家族長輩聽,當場哭給所有知情的長輩們看。「你長得愈來愈像你媽媽了。」我在長輩們的淚光裏聽爸爸唱情歌,看他一雙熾熱的、熱戀的、深情款款的帥氣濃眉鳳眼在我臉上尋找他此生此世唯一愛過的女人。那是深陷情海、痴心狂戀的男眾才會有的特殊眼神,我竟然看見了。我看見一場與我直接相關的愛情,用一種很特別的方式。一個男人用充滿愛意的迷離雙眼注視著你,注視著生下你的她,然後當眾哭出來。

身為自殺亡者遺族的宗教師是個「療癒者」(healer),理上事上都在清創收疤、消災免難、護國護民。可是,身為自殺亡者遺族的政要不一樣。政要的工作特質沒有療癒功能再加上本身根本沒有走出PTSD,很容易自傷傷人把重重傷害透過權力操作放大外擴、無限複製,自己痛就逼全世界陪著一起痛,而且毫無自省覺照力。

人生啊,生者皆歸死。死亡造訪之前,受傷的你,且容我邀你一起走進挪威的森林吧……如果你還願意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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